那令人心头发毛的“沙沙”声,终于停了。
老夫人收回了手,慢悠悠地将那雕花手炉放在了小几上。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小满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咚,咚,咚。
每一跳,都像是催命的鼓点。
她不敢抬头,只能死死地将额头贴在冰凉的地砖上,等待着那最终的审判。
良久。
一道苍老而平静的声音,从头顶上方飘落下来。
“你先下去吧。”
“今天,就不用伺候了。”
小满的身体猛地一僵。
就这么……完了?
不用伺候了?
是要将她关起来,还是直接发卖,或是……更糟的?
无数可怕的念头在脑中炸开,她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只能凭借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又磕了一个头。
“……谢老夫人。”
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她手脚并用地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因为跪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一个踉跄,险些再次摔倒。
她不敢看老夫人的脸,低着头,一步一步,如同行尸走肉般退出了这间让她几乎窒息的屋子。
门扇在身后合上的瞬间,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活下来了……吗?
不,这只是暂时的。
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是骇人。
屋里。
小满的身影刚一消失,老夫人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瞬间绽开了一朵菊花。
不,比菊花灿烂多了!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精明而又热切的光彩,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威严和冷漠。
她兴奋地搓了搓手,对着里间伺候的秀禾招了招手,声音都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雀跃。
“秀禾,快!”
“你,偷偷地去请大夫人过来。”
秀禾愣了一下,有些不解。
老夫人特意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吩咐:“记住,是偷偷的!就说我这里请,让她一个人来,别带旁人!”
“是。”秀禾不敢多问,连忙应声去了。
老夫人独自一人留在屋里,越想越美。
她甚至忍不住拿起小几上的手炉,在掌心里颠了颠,嘴里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
重孙子!
我的大重孙子啊!
可就在眼前了!
她那个不食人间烟火,整天念经礼佛,看谁都像看一截木头的宝贝大孙子,终于……终于开窍了!
管他开窍的是丫头还是小姐!
只要是个人,是个女的,能生养就行!
释能大师说他命里有道情关,她还愁这关卡在哪儿呢,没想到,这不就送上门来了!
简直是天助我也!
大夫人王氏来得很快。
她心里正犯嘀咕,不知道这个婆婆今天是怎么了,神神秘秘的,还点名让她一个人偷偷过来。
莫不是府里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还是……又想敲打自己什么?
她怀着满腹的疑虑,敛裙走进了绿芜院。
“母亲,您找媳妇来,所为何事?”王氏恭敬地行了个礼,姿态无可挑剔。
老夫人一见她进来,就笑得合不拢嘴,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按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好事!天大的好事!”
王氏被她这反常的热情弄得心里直发毛,只能陪着笑:“母亲说的什么好事,竟让您高兴成这样?”
老夫人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得意和炫耀。
“咱们家那尊佛,开窍了!”
“什么?”王氏先是傻了眼,以为自己听错了,“母亲,您是说……清玄?”
“可不是他!”老夫人一拍大腿,“他不但开窍了,还看上了一个人!”
王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紧接着又是一阵狂喜。
儿子终于想通了?是哪家的贵女入了儿子的法眼?是张尚书家的千金,还是李大学士家的嫡孙女?
“是谁家的小姐?竟有这等福气!”
老夫人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摆了摆手,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什么小姐,就是你眼皮子底下的一个小丫头!”
王氏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了。
一个小丫头?
她脑子飞速转动,府里的丫鬟她都有印象,哪个能让儿子看上?
老夫人看着她那副呆样,直接揭开了谜底:“还能有谁,就是我院里那个小满!”
“什么?!”王氏这次是真的惊呆了。
小满?
哪个眉眼清秀,但看着总是一副闷葫芦样子的丫头?
这……这怎么可能!
老夫人看着儿媳妇那副见了鬼的表情,得意地继续放料:“那丫头还不乐意呢!刚才还跪在我这儿,哭着喊着说自己蒲柳之姿,配不上你儿子,求我放她一条生路呢!”
王氏的脑子“嗡”地一声。
自家那个被全京城贵女们仰望的佛子,不但看上了一个身份卑贱的小丫鬟,还……还被拒绝了?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等等……
拒绝?
王氏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起来,她喃喃自语:“难道……难道这就是释能大师说的……情关?”
大师说,公子会历一情劫,方能勘破红尘,或是……坠入红尘。
可……可这对象也太离谱了些!
她回过神,看着一脸兴奋的婆婆,面露难色。
“母亲,这……这门第是不是差得太多了些?”
王氏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屋顶的雕梁画栋。
“咱们家,是这里。”
然后,她又翻转手腕,用小拇指比了比地面。
“那小丫头,是这里。”
“这中间,可是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这要是传出去,他们世子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她这个当家主母的脸往哪儿搁?
老夫人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顿时收敛了。
她斜睨着儿媳妇,凉凉地反问。
“你给家里那位佛子准备的氏族家的千金,少吗?”
“张家的,李家的,王家的,哪一个不是门当户对?可人家清玄,可是一个也没瞧上啊!”
“怎么?”
“这好不容易开窍一个,你还嫌弃上了?”
老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蛮横。
“你要是嫌弃,行!老婆子我亲自来!”
“今天晚上,我就叫人把那丫头迷晕了,脱光了,直接给你送到你儿子床上去!”
“我倒要看看,生米做成熟饭,他认不认!”
这话粗俗得简直不堪入耳!
王氏的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又羞又急。
“母亲!您……您这话说的,有辱斯文呀!”
“斯文个屁!”
老夫人重重地哼了一声,眼睛瞪得溜圆。
“跟我的重孙子比起来,斯文算个什么东西!”
“我都感觉我已经抱上大重孙了,你难道不高兴?你难道不想我们世子府开枝散叶,人丁兴旺?”
老夫人咄咄逼人地盯着她。
“我可半点不嫌弃那丫头的出身!只要能给我生个重孙,别说是个丫鬟,就是个要饭的,我也立马把她当菩萨供起来!”
王氏被婆婆这一通抢白,堵得心口发闷。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她心里那道坎,就是过不去。
让一个丫鬟做儿子的正妻,那是万万不能的。
可若是做妾……以清玄那性子,怕是更不可能。
她绞着手里的帕子,总觉得这事儿太草率,太荒唐。
“母亲,您先别急。”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试图缓和气氛,“要不……要不我回去和世子爷说道说道,探探他的口风?”
“这事儿,总得从长计议嘛。”
“再说了,”王氏眼珠一转,想到了一个拖延的法子,“既然这窍开了,一时半会儿也闭不上。那小丫头的身契不还在咱们手里攥着嘛,她也跑不了的。”
谁知,老夫人听了这话,不但没消气,反而像是被点燃了火药桶。
她冷冷地白了王氏一眼,那眼神,锐利得像是能穿透人心。
“哼,跑不了?”
“王氏,我倒觉得你奇怪得很!”
“以前三天两头催着我,给清玄房里塞人,恨不得他马上就给你生个孙子出来,怎么今天真有好事了,你反倒推三阻四的?”
老夫人的话锋一转,变得尖刻无比。
“当初催得最急的就是你,要不然就让我儿子纳几个妾,给清玄添几个弟弟妹妹也不是不行。”
她顿了顿,目光死死地钉在王氏陡然煞白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淬了毒的冰锥。
“我看,不能生的不是我儿子。”
“不能生的,是你吧?”
“自从有了清玄,这么多年,就没见你的肚子再有过动静!”
王氏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