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晨光刺破云层,斜斜地照进帐中,落在火盆残烬上,映出几点灰白。昨夜那枚被焚毁的玉扳指只余一角焦黑玉片,蜷在炭灰边缘,像一只蜷缩的死虫。我伸手拨开余烬,指尖触到那残片,冷硬、粗糙,内圈“映雪藏诗”四字已被火焰啃噬得模糊,唯余一道刻痕如刀口般割过掌心。
裴昭立于帐外,靴底沾着冻泥,声音压得极低:“脚印止于密林交界,雪下土壤湿度不同,有人中途换靴。”
我点头,将残玉放入锦囊,取出一方素纸铺于案上,又研墨调稠。墨汁滴落纸面时,我以残玉轻压其上,缓缓拓印。纹路显现——金线缠枝纹,细密如蛛网,正是陆明渊扇骨上那一道。墨痕渗入指缝,我未拭去,任它在掌心凝成一个扭曲的“卍”形,如同某种无声的誓约。
“去内务府绣线库档,查近三月贡品金线出入记录。”我将拓纸折好,递向裴昭,“尤其突厥进贡那批。”
他接过,目光微顿:“小姐如何断定是突厥之物?”
我抬眼,指尖轻抚发簪,银鎏金蝴蝶步摇随思虑轻颤。“南疆迷香、宫禁禁香、突厥金线——陆明渊袖中巾帕上的绣工,与相府账册用印一致。他不是孤身行事,是被嵌入一张早已织好的网。”
裴昭沉默片刻,终是颔首退下。
暮色初降时,裴昭归来,手中握着一本薄册,封皮已泛黄,页角卷曲,显然被翻检多次。
“库档三处涂改。”他将册子摊开,指尖点在几行墨迹上,“原档掌钥太监赵德禄,上月病亡。”
我俯身细看,改写处墨色新旧不一,笔迹刻意模仿,却在“金线拨付”一栏露出破绽——“拨”字末笔拖长,与前后工整字迹格格不入。我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线残样,正是昨夜从府库申领而来,借口是“为母补制遗衣”。线头在烛光下泛着微紫,与册中记录的“突厥紫金线”吻合。
“这线……”我低声,“遇火会鸣。”
裴昭一怔。
我取火折点燃线头,火苗幽蓝,竟发出极细微的“嘶”声,如虫鸣,转瞬即灭。
“南疆秘法。”我将残线收入暗屉,“以蛊丝混织,可传密语。”
裴昭眸色渐沉:“相府竟用此物?”
“不止。”我翻开册子末页,指腹抚过一处签押,“沈砚心之父,曾为赵德禄开过三副安神汤药。”
他瞳孔微缩。
药与线,两条看似无关的脉络,在此交汇。相府掌控金线流向,太医院掌钥太监受药控制,而陆明渊,不过是传递信息的活口。
“他们今晚必再传信。”我合上册子,“陆明渊失踪,李映雪却未惊动,说明信道未断。”
裴昭低声道:“可设伏?”
我摇头。“伏击只会惊走幕后之人。我们要的,是让他们主动递出证据。”
我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一行虚图——西山隘口布防,却将烽燧位置错移三里。又取青瓷药碗,将图纸贴于碗底,以蜡封固。
“明日早朝,慕容琰会咳血。”我将药碗递出,“交太医院清洗。”
裴昭明白过来——药碗是信物,也是诱饵。相府若真在太医院有眼线,必会借清洗之机窥探碗底,误以为这是新的防务图,继而传信东宫。
“我会守在城门夹道。”他收下药碗,转身欲走。
“等等。”我从妆匣夹层取出一枚银针,递给他,“若遇药包,先以针尖轻刺封口。”
他接过,目光微动。
“沈砚心指尖有药材苦香。”我缓缓道,“那信,需遇药香方显字迹。”
三日后,寅时初刻。
裴昭潜回,衣襟微湿,手中握着一个灰布药包,约掌心大小,封口以紫线密缝,火漆印为“卍”形——与我掌心墨痕一模一样。
我取银针挑开封线,内里并非药材,而是一叠薄绢。展开时无字,我将手浸入药水,再拂过绢面。指尖苦香散开,字迹如血般浮现:
“西山隘口可破,三日后夜半,烽燧错移,伏兵可入。”
伪造的防务图已被采信。
我凝视那字,笔迹工整却刻意模仿公文格式,落款无名,唯有一枚暗红指印,似以朱砂混血而成。
“送信人?”我问。
“太医院杂役,今晨出城送药,于夹道被截。”裴昭道,“人已扣下,未供出主使。”
我点头,将绢书置于烛火之上。火苗舔舐边缘,字迹未化,反在热力下显出第二层纹路——极细的金线在火中微颤,如活物般扭动,竟拼出一行小字:
“母蛊在宫,子信随行。”
我指尖一颤。
这不是普通的密信。是蛊丝织就的活笺,以药香唤醒,以血为引,母体在宫中某处,子信随行传递。
“慕容琰的药碗……”我低声,“从不曾真正离开他身边。”
裴昭沉默片刻:“属下即刻回宫,查昨夜药渣。”
我摇头。“不必。他早已知晓。”
那药碗本就是他设的局,他怎会不知其中玄机?他要的,不是发现,而是让相府自曝其罪。
我将信笺收入锦囊,取出那张金线拓印,与信上火漆印并置。纹路完全吻合。
“证据链已成。”我起身,走向窗畔。
天光微明,霜色覆瓦,檐角冰棱垂落如剑。我取出一支素簪,将拓印与信笺一同封入蜡丸,交予裴昭。
“送去慕容琰。”我说,“附一句:‘金线出自突厥,蛊丝织信,母体在宫——你若不动,我便亲自递上御前。’”
裴昭接过,转身离去。
我独坐良久,炭火将尽,余温渐消。取清水漱口,舌尖仍残留昨夜试药的苦涩。忽觉袖中微动,探手一摸,竟是那日从陆明渊襟内取下的玉扳指——我以为已焚毁,却原来只烧了外层,内里尚存半枚。
我将其置于烛火前。
火光映照下,内圈刻痕再度显现。
“映雪藏诗”四字依旧,可在这火色摇曳中,我忽然发现——“诗”字末笔,并非收锋,而是一道极细的裂痕,贯穿玉体,如血脉断裂。
我以簪尾轻撬。
“咔”一声轻响。
玉扳指应声裂开。
内里空腔,藏着一卷极小的丝绢。
我屏息展开。
绢上无字。
唯有一滴干涸的血迹,呈暗褐色,边缘微裂,形如枯叶。
我指尖轻触那血痕。
冰冷。
却仿佛有脉搏,在皮下轻轻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