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荀在法国期间,一共接到过两次来自中国的越洋电话。
第一次来自京北市的老宅,管家告诉他,有位姓郑的人找老先生,叫郑西京,这个人姜荀知道,是国内知名导演,和祖父是旧友关系。郑导说目前有部筹备中的宫廷大剧,希望借些老先生收藏的古董一用,顺便与老先生叙叙旧。第二次是温之意,打来时他正在开会,徐音接听后,她只道有话和他讲,如果在忙就先不打扰了。之后姜荀更加忙碌,也就淡忘了这茬事,等徐音安排好他和祖父的回国行程后,他才恍然记起温之意的那通电话。
算算时间,还不到两个月。
飞机落地后,他先将祖父送回老宅,这才给温之意打了过去。
“姜荀,是我,温之意。”
“嗯,我知道。”姜荀看了眼手机屏幕,“我存了你的号码,而且这通电话是我打给你的。”
“啊,是,你瞧我这脑子。”温之意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接着试探性地问,“那天晚上……你是不是还在介意那件事?是我冲动了,不该怀疑你的。你什么时候回国?我当面向你道歉。”
姜荀故作冷淡:“我现在就在国内。需要我去找你吗?”
温之意又尴尬了几分:“不,不用,你发地址来,我去找你就好。我是认真的,我向你道歉,事情已经查清楚了,你不要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姜荀高冷得很,“不过这件事都怪你。”
温之意愣了愣,总觉得这句话特别耳熟:“……对,对,怪我,都怪我,我这不是向你道歉来了吗?对不起。”
“那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
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招她是没有料到的。
姜荀在电话那头“哼哼”地笑:“温之意,我可记住了,你又欠了我一次。除了道歉,就没有点儿别的表示?”
别的?
温之意想了想:“这样吧,我请你吃晚饭,这里有家中餐厅很不错,你肯定喜欢。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温之意没有料到,他给出的地址居然在远郊的一处避暑山庄,那里多是过去的老宅,经过后人翻修,有些变成了可供参观的建筑物,有些则继续住着人家,大多都非富即贵。
她以为姜荀自小生活在法国,家族应该很早就与这边断了联系,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处隐世的老宅。
走下车,四周林荫密布,此时正值余晖未落尽,天边晚霞火一般烧过来,清风荡着融融暖意,连空气都比城中柔和不少,没有那股呛鼻的烟尘味。
温之意敲响老宅泛着红锈的大铁门,有打扫佣人跑来迎接,一直将她带进了主屋,刚一踏入,茶香便盈满了鼻息。
“你居然没有迷路。”姜荀穿着简单居家的深灰色休闲套装,从宽阔的竹藤椅里站起来,一见到她,就笑。
这一片不好找,路相当难走,很少有人一步到位。
温之意没好意思说自己其实走错了两次,还是被附近住的人带过来的。
“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认路很厉害的,俗称‘老司机’。”
“老司机是什么?”姜荀不懂,“年纪大的司机?”
她挠挠鼻子:“差、差不多吧……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姜荀没急着答应,顺手翻开茶盘里的一只紫砂茶杯,将壶里的茶叶又滤了一遍,为她倒满。
“不急,先坐,尝尝这茶。”
温之意被摁坐下来,茶香汩汩,直往鼻子里钻。
好茶。
她目露惊异,只是闻着,就知道必定质量上乘。
姜荀幽幽道:“这次我是陪祖父回来的。这边有不少好茶叶,都被他收在地窖里,当宝贝似的,也就趁他睡熟了我才敢拿点儿出来,你有口福了。”
温之意笑笑,道了声谢,低头嘬了一小口,浓郁的茶香洇满口鼻和喉咙。她对茶有所了解,至少市面上常见的品种她几乎都能尝出来,可姜荀泡的茶十分特别,有碧螺春的鲜爽生津,有西湖龙井的醇厚甘甜,也有大红袍的香气馥郁,隐隐透着一丝水果的清新,喉韵悠长。
她颇为好奇:“这是什么茶?真不错。”
姜荀又为她倒了一杯,说:“金骏眉。刚才你经过院子时可能没有注意,那儿的花坛里就种着这种茶。”
温之意露出恍然的神情,难怪刚才经过院子时,能闻到隐约的淡香。
一壶金骏眉喝了良久,滤了三回,期间他们并没有交谈太多,大部分时间都在聊茶叶,最后还是温之意忍不住,主动提起了那晚的事情。
“我一开始不相信是苏乔。”她低叹了声,神情落寞,“那件作品我做了六年,整整六年,就算她不知道,也猜得到肯定花费了很多心血,随随便便就毁掉了,一丁点儿悔意都没有。我就该听我哥的,报警抓她。”
“可是你没有。”姜荀缓慢地说,“你没有报警。我猜,还是顾及你们之间的情面吧,毕竟认识了那么久。”
她闭了闭眼睛,纤细的睫毛颤动着,像在细碎地嗫嚅什么。
“她那个人好胜,喜欢争喜欢抢,以前在厂里,她动不动就跟这个比,和那个斗,有时候也没有恶意,但做出来的事就是让人觉得不舒服。其实说老实话,我刚知道是她的时候,真的打算报警,不过冷静下来,还是没有那么做。人嘛,做事不能做得太绝,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明目张胆地冒犯我,我既然知道了,以后就尽量远离她,没必要弄得大家都得不偿失。”
姜荀对她的话不置可否:“你觉得这么做是对的,那我也不说什么,不过如果换作是我,我不会原谅。”
温之意抬起头:“就算你和那个人认识了很久,之间也有情分在,你也不原谅?”
“嗯。”他毫不犹豫地应声,“原则问题不能让步。”
温之意皱了皱眉头:“那你是在说我没有原则咯?”
“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说的。”
她轻轻咬着下唇,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很矛盾,依照她的性格,肯定追究到底,现在反而选择了宽恕。看来人是复杂的,人心也一样,对事对人都没有个准数,还是要再把自己认清楚一点儿为好。
这也算是一种成长吧,温之意想。
一壶茶见底,姜荀起身,朝她招招手:“跟我来。”
“干什么?”温之意拉开椅子跟上去,一路随他走入主屋后面的长廊。
两个佣人正在庭院里打扫卫生,姜荀靠近后,问她们:“爷爷还在睡?”
其中一个年纪大点儿的说:“对,老先生一直睡着,还没醒呢。这里安静,空气又好,估计还要一会儿。”
“好,我知道了。”
姜荀会意,带温之意继续向里走,还不忘解释:“待会儿要给你看的东西,我祖父特别喜欢,一般不轻易给外人看,所以咱们得抓紧时间。”
听他说得这么神秘,温之意不免好奇起来,在心里揣测究竟是什么样的宝贝。
穿过细窄的长廊,庭院深处便是一间矮房,上着锁。姜荀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去后,还有一段冗长的通往地下的砖砌楼梯,看来这里应该是老宅子的地下储藏室。周围光线暗淡,只能勉强看清眼前物体的轮廓,直到走到底,空间豁然开朗,随着姜荀打开了头顶的照明灯,她这才惊觉,这个不起眼的地方竟是一间收藏室。
地板上陈列着许多瓶瓶罐罐,有白釉,有土陶,有珐琅彩,正对面灰白色的墙壁上斑驳可见,依次挂着八幅水墨画,花鸟鱼虫应有尽有,左右两侧均靠墙摆放着整排古董架,上头琳琅满目,一眼望去应接不暇。
此时此刻,温之意脑袋里只飘扬着四个字,“大户人家”。
“这些……都是你收来的?”她说话都有些不利落。
姜荀摇摇头:“不全是,大部分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听祖父说,我们之前是个大家族,有人在宫里做官,繁荣了十几代,后来因为战乱就散了。我母亲是法国人,生下我没多久就离开了,我跟着祖父长大,小时候回国,他还总带我来老宅子,这几年他身体不好,上次回来,还是在五年前。”
温之意得知他的身世,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不禁感慨。
不过姜荀带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套近乎的。
“有件东西,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就在这个地方,你找找看?”
温之意不知道他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不过既然他盛情邀请,她也不推辞,仔细在屋子里寻找起来。很快,她便在左手边的架子底部,看到了他所说的那件东西,只一眼,她便顿住所有动作,身体里的血液似乎也在这一刻凝固了,随着胸腔里那一声声铿锵的心跳,迅速倒流回心脏。
高约1.5米,细数有七层,层端经由满目的多面金珠穿缀而成,层缘有金钩,金钩又坠着金环,塔身通体镶嵌着圆润的绿宝石,如尖松般矗立在刺绣绸缎上,一眼望去富丽堂皇。
那不是别的,正是六年前在巴黎文化博物馆里见到的那座青铜鎏金佛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