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白蹄京紧闭的正门之外。
经过一夜的调养,虽然那份疲惫感依旧像甩不掉的影子粘附着,但林晚至少表面上看起来精神了些许。
厚重的青色兜帽斗篷裹住她依旧单薄的身躯,脸上罩着一层素纱,遮住了些许苍白,只露出一双恢复了些许神采的眼眸。
门口的气氛却低沉得如同这深秋阴霾的天色。
两辆玄黑色的马车稳稳停在石板路上,车厢宽大结实,车窗紧紧关闭,透着一种压抑的封闭感。
数十名身着铁甲、背负长弓的禁军骑士已经跨上战马,无声地排列在马车后方,他们如同雕塑,无声地散发着冰冷肃杀的战阵气息。
最引人注目的,则是队伍前方一匹通体油亮如墨的西域宝马“踏风”,“踏风”显得极其神骏不安,焦躁地踏着步子,打着响鼻,马蹄铁敲击在石板上发出清脆又密集的响声,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漫长跋充满焦虑。
马鞍上,已端坐着换上了一身墨色劲装、外罩玄色云蟒暗纹披风的萧景珩,他身姿挺拔,紧握缰绳,那张如玉的面庞在清晨微光下线条冷硬,薄唇紧抿,眼神平视前方,没有任何情绪泄露出来。
林晚停在白蹄京那扇熟悉的门槛前,微微叹了口气,转向身后那个如同磐石般伫立在大门阴影里的高大身影。
拓跋冽今日也换了一身相对整洁利落的深蓝色锦袍,只是脸色比往日更加阴郁,他抱着手臂,斜倚着门框,仿佛要把自己嵌进去一般。
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沉在眼底,表面只剩下一片沉寂的墨色,目光落在林晚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某种被强行按捺下去的躁动。
“送君…咳咳…送姑娘千里……”拓跋冽喉结滚了滚,声音干涩,那句他曾经潇洒惯用的江湖送别之语,此刻竟显得如此沉重艰难,“……终需一别。”
他艰难地挤出后面四个字。
那视线仿佛想要把她的身影牢牢刻在眼底,寒风卷过他额前不驯的几缕碎发,拂过他满是青色胡茬的下颚,带着一股属于旷野的苍凉。
林晚迎上他的目光,努力想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却只牵动了嘴角的微纹,她移开视线,避过他的目光,落在了白蹄京那更为萧索的庭院内。
练武场空无一人,马棚中只偶尔传来几声虚弱的马嘶,空气里那份被层层剥落的荣光气息混合着灰败感更加浓重了。
“拓跋公子保重。”
她收回目光,轻轻颔首,“这些日子,多谢公子关照庇护。”
她顿了顿,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盘旋多日的疑问,声音在寒风中显得微弱而清晰,“待此间事了……公子做何打算?可是继续……守着这白蹄京?”
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几许惋惜?仿佛在问一个被困在牢笼中的猛兽。
拓跋冽脸上的肌肉似乎因为这个问题而瞬间绷紧。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只有更深的寒意从他倚靠的门框中渗透出来,他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冷笑,那笑意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被命运玩弄的自嘲。
“走?”
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股子憋闷的狠劲,像从牙缝里磨出来,“走不走?哪是由我拓跋冽……说了算的?”
他猛地抬手,用手指狠狠点了点那灰蒙蒙的天空的方向,力道大得几乎要戳破虚空,眼中闪过一丝桀骜不屈又充满了无奈挣扎的光芒。
“……得问,那宫墙里头的……大老爷们啊!”
他语气中的戾气和不甘毫不掩饰地喷薄出来。
“宫里?”
林晚猛地一怔,素纱后的脸上流露出真实的错愕和不解,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在她看来,这白蹄京早已名存实亡,一个替朝廷养马的所谓“供奉”,即便不做了,能有什么牵绊?能惹来什么滔天大祸?
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宫里?为什么?公子可是在宫里……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她的目光透过薄纱,满是疑虑,“说到底,不就是给宫里养几匹马吗?朝廷如此苛待,如此束缚……这苦差事,不做也罢!”
那语气,有着她平日少见的愤慨,拓跋冽脸上的肌肉狠狠一抽,那丝苦涩的冷笑僵在嘴边。
他看着眼前这张写满了纯然不解的清丽面庞,似乎被她话语间那份对他处境艰难的“侠义”鸣不平激得一时无言。
半晌。
他脸上所有复杂的表情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片近乎凝固的平静,然而眼底深处的挣扎却更深了,最终,那沉寂被一丝极其突兀的痞气打破。
“啧!”
他嗤笑一声,带着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劲儿,猛地向前一步,伸出那只布满厚茧的大手,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林晚纤细的手腕。
他的手劲极大,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拉得林晚突然往前一个趔趄,
“干什么?”旁边已列队的禁军中顿时有低沉警惕的呵斥响起,马背上的萧景珩也猛地回过头来,眼神如刀锋般骤然射来。
但拓跋冽却仿佛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紧握着她的手腕,身体微微前倾,凑到林晚耳边,那张野性难驯的俊脸近在咫尺,温热的鼻息几乎喷薄在她的素纱之上。
他盯着她瞬间因惊愕而瞪大的眼睛,用一种刻意压低却带着某种粗粝质感的腔调,恶狠狠地说道:“……江湖上的事,少打听!”
那语气凶狠蛮横,带着一丝警告,却又奇异地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和无奈。
随即,他话锋猛地一转,那份凶狠变成了某种不容置疑的强势承诺:
“等你从岭南那个鬼地方……活着回来!”
他紧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把这句话凿进去:
“——老子再!亲!自!告诉你!”
话音落下,他猛地一挥手,那一直紧握着她手腕的铁箍般的手松开,顺势在她背上用力地一推!
力道沉稳而坚决!仿佛要斩断这门前所有的牵绊,将她推向那条早已注定的前路。
“走吧!”
他后退一步,站定在门槛之内,身躯如同漆黑的山岩,重新隔绝在白蹄京厚重的大门阴影里,只留下一个逐渐模糊的侧影。
所有泄露的情绪瞬间收拢,又变成那副桀骜懒散的痞气模样,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失态从未发生,他不再看林晚,视线飘向阴霾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