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省粮道,漕挽咽喉。
戚萝嚼了些菱角肉下肚,便昏头昏脑睡了一觉。
舱里烛灭了,她醒时推开窗,风裹着潮气扑脸,带点河泥腥。
行过一百八十里,颠簸了大半日光景。
润州即在眼前。
码头灯笼一串串亮着,红的黄的,在石阶青苔上晃。
近旁船桅挑着灯,光落水里,漾开一片片碎银。
戚萝听见外头跳板“咚”地搭上,有人喊“慢点”,脚步声、扁担响混着船工号子。
“张哥哥,李哥哥,大家着力一起拖,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弯弯照几州。”(杨万里《诚斋诗集》中记载)
“小小鲤鱼粉红腮,上江木材运到镇江来。”
这时船头又传来粗粝的吆喝,是管船的纲吏扯着嗓子喊,声音裹在江风里有些发飘。
“各位听着!润州码头暂泊一个时辰,辰牌前三刻务必回船!”
他顿了顿,竹篙在船板上“笃”地一敲,语气更沉:“要下船透气、买物事的,现在就走。过时不候,误了开船,自有漕法处置,莫怪某家不提醒!”
周围船工们应声附和,有人已将跳板搭得更稳当些。
纲吏叉着腰站在船头,目光扫过舱口,显然是按规矩在点验人数、通传停靠时限。
这是漕运上的老例,时辰卡得极严,半点含糊不得。
戚萝摸出布包往领口塞,铜钱贴在心口,凉丝丝的沉。
重锁好箱子,掀了舱帘。
风裹着潮气撞过来,她眯眼踩上船板,手搭船舷,沾了满掌湿冷。
心中思索着:船不进城,倒正好趁这停靠的空当走走。
进了城门,夜色里的街面比码头更亮堂些。
檐角下挂着的走马灯转得欢,“酒”、“茶”、“面”、“宿”的幌子被照得明明灭灭。
戚萝望着人来人往的景象,正不知往哪走,转过眼就见墙根下坐着编竹器的老手艺人,手中篾条劈得簌簌响。
便上前福了福身:“阿伯,敢问城里哪处最是热闹?”
老手艺人抬眼,打量她一身外地样式的素色襦裙,咧嘴笑了,露出半颗豁牙:“姑娘是头回来?那可得去西市街!灯笼能照到后半夜,吃的喝的样样全!”
手里的篾条没停,话却热络起来。
“咱润州的蟹黄包,褶子捏得比花儿还细,咬开能鲜掉舌头;还有那水晶肴蹄,皮肉透亮得能照见人影,就着香醋吃,绝了!去晚了可就没位子喽。”
她听得眼亮,忙道了谢:“多谢阿伯指点,小辈这就去瞧瞧。”
戚萝前半生浑浑噩噩,醒转后也只在方寸之地打转。
哪见过这般活色生香的光景?
脚下步子不由得快了些,眼瞧着街边的摊子一个比一个热闹。
糖画儿的转盘吱呀转,卖唱的弦子拉得脆,连挑担子的货郎都比金陵嗓门亮。
腹中早饿得发空,白日里补了一天觉,此刻倒生出些懒怠,不欲再自个儿开火。
“不如就借着这润州的烟火气填填肚子。只是得算着时辰,莫耽误了开船。”
她自己说服自己。
越往西行,香味越发勾人。
先瞅见个挂着“刘记肴蹄”木牌的摊子,案上的蹄髈切得方方正正,皮白肉红,裹在透亮的冻里,果然诱人。
“姑娘来点?就剩这些了,称上半斤?”
摊主是个利落妇人,手里的刀快出残影。
她点头。
“来半斤,劳烦包好。”
“好嘞!”
妇人手起刀落,称好裹进油纸,又额外递过一小碟香醋,“蘸这个吃,才够味。”
戚萝从领口摸出布包,解开绳结数出几枚铜板递过去。
妇人接了往钱匣里一扔,叮当脆响。
“姑娘慢走,回头再来!”
谢过妇人,提着油纸包往前走,没几步就闻见浓得化不开的蟹黄香。
抬头正是家包子铺,门口蒸笼叠得老高,白雾腾腾里,伙计正扬着嗓子喊:“刚出笼的蟹黄包,皮薄馅足,一两银子八个嘞!”
吓!
不愧是蟹黄馅。
竟这般贵……
她脚尖转了又转,踌躇良久才狠了狠心。
“人生在世,须得对自己宽宥些,该用的便用,该享的便享,莫要太苛待了自身。”
此话一说出口,连她自个儿都笑了,忙不迭拍拍胸口。
罢,今日进账二两银子呢!
吃一顿也不妨事吧?
见还有张空桌,便走进去:“劳驾,来八……不不不,四个蟹黄包,再要碗葱花汤。”
伙计麻利应着:“好嘞!姑娘稍等!”
转眼端来蒸笼,她摸出碎银递过去,伙计接了掂量两下,高声喊:“四个包子一碗汤,银钱正好!”
戚萝肉疼地捏起包子,先咬开小口,小心吮了口汤汁,鲜美至极。
再就勺滚烫的葱花汤吃下去,浑身都被这口热乎气熨帖了。
咬到第二个蟹黄包时,邻桌忽然炸开一声痛呼。
“烫死我了!这什么东西!”
她抬眼,见个外地打扮的汉子正捂着嘴直跳脚,桌上泼了半碟醋,蟹黄包的汤汁溅得衣襟上都是。
那汉子脸涨得通红:“你们这破包子,是想烫烂客人的舌头?黑心店家!”
这动静实在大。
“莫不是想杀人?”
说着抓起空碗就往地上砸,瓷片碎得脆响。
“卖这么烫的东西,安的什么心!”
伙计跑得围裙都歪了,手里攥着块湿布,点头哈腰:“客官您息怒,这蟹黄包讲究现蒸现吃,汤头烫是鲜,小的刚还喊着让您慢点……”
“喊了吗?我怎么没听见!”
汉子眼睛瞪得像铜铃,伸手就要去掀蒸笼:“今儿非得让你们这黑店赔我银子,治舌头!”
周围食客都停了筷子,戚萝捏着包子的手顿了顿。
汤包的热气熏得脸颊暖烘烘的,心里那点快慰,被这阵仗搅得散了大半。
正想加快速度吃完走,那汉子却越闹越凶,见伙计拦着,竟转身去端旁边桌上的热汤。
刚沏好的虾米汤还冒着白汽,离抱孩子的妇人不过半步远。
戚萝自认不是爱引火上身的人,她没什么大胸襟,唯这汉子扰了旁人进食不提,竟还要伤害无辜妇孺。
“住手。”
她放下筷子,声音穿过嘈杂,稳稳落进人耳里。
汉子转头,三角眼吊起来。
“小娘子想替他们出头?知道老子是谁吗?”
糟烂的恶人词本。
“不知道,”她拿起自己那碟香醋,慢悠悠往包子上蘸,“但知道你是自己心急吃烫了嘴。”
“你放屁!”汉子顿觉丢了面子,“这包子烫得能煮鸡蛋,不是故意的是什么?”
“润州汤包的鲜,全在这口滚烫的汤里。”她夹起包子晃了晃,薄皮里橙黄的汤汁轻轻晃。
“褶子捏十八道,就是留着让你先吮汤,再吃肉。方才伙计在门口喊得震天响,‘皮薄馅足,小心烫口’,你耳朵塞了棉絮?”
周围有人低低笑起来。汉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梗着脖子道:“我……我是外地来的!哪知道你们这些穷讲究!”
“外地来的就有理了?”
戚萝颦眉:“进店门不问吃法,抓起就往嘴里塞,烫着了倒怪起店家?”
“这好比抱着火炉喊烧手,不是蠢,就是横。”
“你敢骂我!”
“我骂的是不讲理的糊涂人,你若不是,急什么?”
汉子气得发抖,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却被旁边桌两个吃面的汉子按住了,原是看不惯他欺负女子。
“客官莫要动粗!”
伙计急得直作揖:“小的再给您上碗冰梅汤解解烫,这事就算了,成吗?”
“算了?没那么容易!”
他挣开旁人,又要去掀桌子,就在这时,街口传来靴底碾过石板的脆响。
“都围在这做什么?”两个衙役挎着腰刀挤进来,腰牌在灯笼下闪着冷光。
他们扫了眼地上的碎瓷片,又看了看汉子红肿的舌头,听旁边食客三言两语说清了来龙去脉,当即沉了脸。
“吃食不慎自伤,反扰市集,按《刑统》,当笞二十,罚钱百文。”
年长的衙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气:“带走。”
汉子腿一软,被衙役拧着胳膊往外拖,嘴里还嘟囔着“她骂我”,却没人理会。
事已了,看热闹的人群全都散开去。
伙计忙递上两碗凉茶,给衙役也给她。
“多谢姑娘仗义执言,不然真不知道闹到哪步。”
戚萝没有推拒,欣然接过茶抿了一口。
凉茶清苦,倒把嘴里蟹黄的醇厚衬得更分明。
重新拿起包子,这回落得慢,汤汁温凉了些,鲜得却更绵长。
连带着方才被搅乱的心绪,也慢慢熨帖了。
戚萝刚把最后一口汤包咽下,喟叹这珍贵的“见世面”,就听见有人扬着调子笑:“姑娘好仗义!”
她回头,见傻大户摇着把折扇站在灯笼底下,月白锦袍上绣的孔雀尾羽闪着光。
倒比街边的走马灯还扎眼。
不是……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想起胸口那笔巨款,戚萝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