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像退潮般往后涌,我攥紧装着德军大衣的蛇皮袋,和常婉婷逆着人流向江滩冲去。岸边已围得水泄不通。冰面裂开的窟窿旁,躺着个浑身湿透的中年汉子,脸白得像刷了层石灰,肚子鼓得像揣了个皮球。碎花棉袄的老太太瘫在冰上捶地嚎:“老三啊!你让娘咋活——”那哭声刮得人骨头缝发酸。
“不对劲!”我眼皮猛跳,拽着常婉婷挤到最前。从身上的军挎里掏出两片柳叶,以及一瓶娃哈哈矿泉水,没错这个军挎,自从在我经历那么多事儿之后,我还是选择在一次周末回老家的时候,将其带了出来,但是三清铃和那本《玄门术法》我因为嫌麻烦,依然放在老家,我指尖掐着两片蔫叶,蘸了矿泉水瓶里的露水,往眼皮上一抹,心里默念:“天地清明,阴阳可现!”
灰蓝的视界瞬间笼罩眼前——
冰窟窿腾起的阴气凝成粘稠的黄色油污,一个肿胀发青的人形怪物正死死骑在汉子胸口!湿漉漉的水藻头发糊满口鼻,黑水从它溃烂的七窍里汩汩涌出,灌进汉子喉咙。更扎眼的是怪物周身裹着一层脏抹布似的黄气——按玄凝化生门那本书上的记载,这是未化煞的“黄衣厉鬼”!它枯爪紧攥着个渗水的粗陶瓦罐,罐口上的盖子簌簌抖动,里面一团白影子疯狂冲撞——汉子的生魂被活活拘在里面!
黄衣水鬼察觉到目光,咧开烂嘴冲着倒在地上的中年人狞笑,掐脖的爪猛然收紧!
“让开!这人还有气!”我扯嗓子朝人群吼,暗运法力震它耳蜗,“看肚子!还在抽抽!压着喉咙憋住气了!”
水鬼动作一滞,空洞的眼窝转向汉子微鼓的肚皮,面带疑惑。攥着罐子的鬼爪无意识抬起,想去看看罐子里所拘住的生魂还在不在,另只爪竟真往肚皮按去——
“破!”常婉婷得知我诈水鬼的意思后,趁着水鬼分神,指尖红光如针,“嗤啦”一声洞穿了那个灵体手上的罐子。白影子“嗖”地钻回汉子鼻孔!那汉子缓缓张开了眼睛。
“嗬…咳咳咳!”随后汉子突然虾弓起身,喷出两口腥臭黑水,死灰脸上浮出血色。水鬼发出夜枭般的尖啸,怨毒看了我和常婉婷一眼,一头扎回冰窟窿,只留下冻住骨髓的阴寒黄气。
“黄衣怨鬼!抓替身不成必会再害人!”常婉婷扯住我衣袖。
“那怎么办,你说吧,这次我不慌,玄灵子师姐给我的家伙事儿,我都带着呢,除了三清铃和铜钱、桃木双剑没带,不过对付这种东西,用不着那两把剑吧,这玩意儿貌似没有上次那个蓝衣的徐辉厉害啊。”
“确实没有蓝衣厉害,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你把你师姐给你画好的符选几张威力大点的出来。”
我翻动着军挎,找出符箓小册子,选出三张崇宁真君荡魔符,以及四张牛金牛星君斩邪符:“应该够了,接下来咋办?”
“掏它老窝!”常婉婷说罢,和我拔腿要追,人群里猛地挤出个金毛脑袋——菲奥多尔!皮夹克蹭满泥水,东北腔劈了叉:“上帝啊!姑娘!你刚才...用中国功夫救活那男人的?水鬼是什么东西?能不能带我见识见识?”
常婉婷翻个白眼:“毛子别掺和!等会儿尿裤子可没地儿洗!”
“我菲奥多尔·瓦西里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拍着胸口的苏军徽章,“耶稣同志见证!我要看真相!”
“我靠,你这信劈叉了吧,都耶稣同志了,还特么唯物主义呢?”我不禁的吐槽道
“你们就说带不带我去吧?如果带我去,我把那三百块钱退给你!”菲奥多尔斩钉截铁道
“既然你如此有诚意!我们就带你去见识见识中国的水鬼!”我也一拍他肩膀道
“你有谱没谱!带他干啥玩意儿?”常婉婷不满的看着我道,我很顺手的接过菲奥多尔手上的三百块钱,对常婉婷低声道:“一会儿快到地方了,给他撇下就行。”
“噢!我亲爱的达瓦里希,撇下是什么意思?”
“撇下就是,我们保护你的意思。”我敷衍道
“你和这位美丽的女士叫啥?我们现在算是同志了,亲爱的达瓦里希,我必须知道你们的名字。”
我和常婉婷简洁的告诉了菲奥多尔我们的名字后,就不再理他了,这小子话太多了。
我们三人踩着咯吱作响的冰碴往上游走。这地方突然人烟越稀,风里那股湿棉絮沤烂的秽气越浓,那股粘稠的秽气,竟然已经凝聚成了实物的液体。菲奥多尔搓着胳膊叨咕:“西伯利亚都没这么邪门...沼气泄漏?工业废水污染?”
“闭嘴!”常婉婷突然低喝,随后看向我“秽气源头在前头河湾!”
荒僻的江湾像被巨斧劈出的伤口。墨绿的江水打着黏稠漩涡,朽木和破船板半埋在漆黑淤泥里,凝成膏状的黄浊阴气几乎遮蔽天光。菲奥多尔猛抽鼻子:“这味儿...像伏特加混了死鱼...水里!有个黄澄澄的人影!”
淤泥里缓缓升起一滩蠕动的东西。肿胀溃烂的皮肉裹着泔水桶般的黄气,水蛭在空洞眼窝里钻爬,挂着破布条似的黄衣裳——正是那水鬼!这里就是他的溺亡地,因为极阴之气让它显了形!所以菲奥多尔没开眼就能看到!而且给菲奥多尔来了个脸对脸的对视!
“Holy Mother of God!圣母玛利亚啊——!”菲奥多尔炸毛般蹦起,苏军的徽章甩飞进泥里,“鬼!真他妈有鬼啊!!”他两脚拌蒜摔了个狗啃泥,又弹簧似的弹起来,抡着装商品的袋子当武器狂挥:“苏卡不列!退!退!退!耶稣救命!!”
常婉婷揪住他后领往回拽:“跳大神给鬼助兴呢?再蹦跶送你去当替死鬼!”
我捂住他的嘴调侃道:“你们斯拉夫人也信耶稣吗?你不是说不怕吗”
我刚讲完,黄衣水鬼裹着腥臭怨气扑向我,前几日童菲菲铁锹砸向晓晓的画面猛地刺进我脑海。胸腔里那股暴戾的火又要烧起来!这股难受劲让我猛地一下跪坐在了河边!我心里骂道:“妈的!着了这水鬼的道了!”
“宏虓!”常婉婷突然攥住我青筋暴起的手。见怎么都叫不醒我,仿佛我的双耳双眼都被阴风裹挟着,我不懂为啥,那个水鬼能够把我内心中害怕的场景展现出来,把我在上次事件中留下的伤疤揭开,我只是感觉很无力,觉得自己没能及时救下晓晓的那种绝望在我内心蔓延,为什么人可以这么坏?为什么我怎么做都解决不了这些事儿?
常婉婷见如何拉扯我都没用,运起仙家的力量,眼睛瞳孔变成竖条状,她声音似乎能劈开阴风,指向地上水鬼道:“你看这泡臭水沟的腌臜东西,眼里只剩拽人垫背的歹毒心肠!”又朝吓成鹌鹑的菲奥多尔抬抬下巴:“这傻狍子裤裆湿透了都还想跟来,不也是还活着?”
我浑身一僵。是啊...童菲菲是胎里带着的恶毒,可张姐给晓晓捂伤口的手,我昨天来常婉婷老家感受到的平静生活,连菲奥多尔这滑稽的家伙都有的求生欲...都是滚烫的人间烟火,让更多的人活下去,总比被上次的事情一直折磨,比自我怀疑和懊悔来的实在!
“腌你的酸菜缸去吧!”我啐出口白气,反手从挎包里抽出那张崇宁真君荡魔符。牙尖狠咬中指,“嗤”地在符纸上面抹了道血印,抡圆胳膊砸过去!黄符带着血气“铛”地贴中水鬼眉心——“急急如律令!”
“滋啦——!!”污秽的黄气如滚油泼水般炸开!水鬼惨嚎倒退的刹那,我从菲奥多尔的那个装着售卖物品的挎包里扯出一支苏军刺刀,将牛金牛星君斩邪符裹在刺刀上,刀刃映着惨淡的红光,“噗嗤”一声扎进淤泥深处半截烂船板!刀尖精准钉在朽木下那具缠满水草的苍白骸骨上!
“嗷嗷嗷——!!!”黑色裹着黄色怨气轰然爆散!整个河湾如同地震一般的摇了摇,冰面“咔嚓”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菲奥多尔瘫在泥地里抖如筛糠:“师...师父!我再送你两个苏军的水壶!白送!收我当驱魔学徒吧!”常婉婷一脚踹他屁股:“先把你徽章从这里捞出来再说!”
我单膝跪在翻涌的淤泥里,刺刀在骸骨上发出“滋滋”灼烧声。想必我只要一咬牙一动手,上午那个被捉替身的汉子,就不会有后顾之忧了吧。
菲奥多尔连滚带爬蹭过来,突然死死抱住王宏虓小腿:“大哥!我爷爷说...苏维埃钢刀专斩妖魔!我小时候就梦想当一个驱魔师,您教我画那个血印子行吗?我来中国做买卖的时候,防这种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就靠它了!...”
常婉婷噗嗤笑出声,伸手把他薅起来:“毛子!驱魔先治怂!回镇里请我们吃锅包肉压惊!”
我没回头,手腕握着插入骸骨的刺刀,猛地发力一绞!
“呜...”河湾里最后一丝黄气如叹息般消散。我拔起刺刀甩掉污秽,冰水混着淤泥溅上裤脚。天光刺破阴云,照亮对岸积雪的桦树林。
“婉婷,”我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生锈的刀,“你说得对。童菲菲是人心烂透了...可这江上的渔火,刚才市场上老太太哭儿子的声音...”我顿了顿,“都该努力的活着。”
常婉婷撞了下我肩膀,递来半块冻硬的粘豆包:“哟,大彻大悟啦!走,吃垮毛子去!”
饭店里,我将蛇皮袋放在地上,那件德军大衣隔着蛇皮口袋贴着我,像块冷硬的墓碑——我这才发现,有些历史沾了血,有些血浸透了人间。当初苏军面对的恶魔,也都是人间恶魔,也是来自人内心中根本的恶意,据菲奥多尔说,他爷爷在苏德战场上,遭遇了德军巡逻队,自己被火焰喷射器焚烧,为了保命,他爷爷滚进了雪堆里,扑灭了火,逃过一劫,但是自己棉衣的后背却被烧了个大洞,已经无法御寒了,在强忍着寒冷和背部的烫伤的同时一点点前进,他目睹了前方有一个同样是与大部队走失了的德国军官,他仅仅靠着手中最后一发子弹莫辛纳甘,放倒了对面的军官,才扒下这身大衣给自己保暖,才活了下来,这件大衣的原主人是法西斯,但是却成为了一个反法西斯战士活下去的希望,或许我接受不了的不是人心本恶的说法,我接受不了的仅仅是我在对付超自然的带来的邪恶的同时,还要面对同是人类中与生俱来的恶意,这次水鬼用这种方法对付我,想揭我伤疤,想彻底击垮我的内心,反倒是让我看透了一些事情,至少此刻,混着锅包肉酸味的白气,远比怨鬼黄色的怨气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