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汽笛声撞在山壁上碎成震颤的回声，灵荷拖着行李箱踏上站台时，晨雾正沿着铁轨漫成流动的纱幔。
终南山的空气裹着茶叶清香扑面而来，似山涧清泉与新茶的甘冽，浑身毛孔像浸在甘露中自由呼吸。
站台旁的木屋里飘出淡淡清香，白发老人正用竹匾摊晾茶叶，青碧的茶芽在晨光中泛着莹润光泽。
见灵荷张望，老人直起身微微一笑：“是来找杜先生的吧？”
灵荷睁大眼睛，点头之间嗯嗯两声被惊讶的抛出来：“您怎么知道的？”
老人笑而不语，引她进屋小坐，亲自为她沏茶。桌子上粗瓷碗里的茶汤泛着琥珀色，叶片在水中舒展如雀展翼。
灵荷浅啜一口，板栗香混着山野气息在舌尖绽开，旅途的疲惫顿时随风消散。
在问清楚了路线后，再次谢过老人，沿路而上，石板路已被晨露润得发亮，青苔在石缝间织成暗绿色的网，每一步都似踩在翡翠上。
行李箱滚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的翅膀声在雾中格外清晰，像在为她指引方向。
父亲茶记里夹着的地图早被雾气打湿，墨迹晕染成模糊的轮廓，只剩“终南山茶区”几个字还倔强地保持着清晰，如同黑暗中不灭的灯盏。
刚拐过一道弯，灵荷脚下突然一滑，眼看就要摔倒时被一双温暖的手扶住。
“小心！”清脆的女声突然从雾中炸响，雾气中钻出个梳双辫的姑娘，粗布衣衫上沾着深浅不一的茶渍，竹篮里的鲜叶还凝着露水，眼睛亮得像山涧里滚动的鹅卵石：“这路滑得能溜冰，你是城里来的吧？”
灵荷转身道谢，注意到姑娘辫梢别着片雀舌茶，发间还沾着细小的茶毫，仿佛刚从茶丛中走来。
“我找杜梦先生，请问你认识他吗？”话音刚落，姑娘眼睛更亮了，连忙放下竹篮：“你找杜先生？我是阿芷，陈叔的女儿！我爹常跟你父亲围炉煮茶呢！”
“陈叔？”灵荷心头一震，父亲茶记里确实提过“终南茶友老陈”，泛黄纸页上的字迹此刻仿佛在眼前跳动。
阿芷已经麻利地帮她提起行李箱，竹篮里的茶香混着薄荷味漫过来。
“杜先生去镇上送茶了，我先带你去杜先生的茶寮，他今早还念叨你呢！”
跟着阿芷穿行在雾中茶园，灵荷发现每株茶树都系着红绳标记，绳结打得与父亲茶记里画的一模一样，透着某种隐秘的默契。
阿芷脚步轻快得像小鹿，粗布衫下摆扫过茶丛，带起阵阵清香：“这些标记都是杜先生教的，他说好茶得有好记号，就像好人得有好心肠，藏不住的。”
“杜先生很懂茶？”父亲茶记里“杜兄茶疗神技”的批注突然浮现在脑海。
阿芷提起杜梦时眼睛里闪着光，语气里满是崇拜：“那可不！他是隐修家族的继承人呢，放着金山银山不要来种茶，说茶比金银珍贵百倍，能治心病。”
灵荷忽然问道：“那我父亲是怎么和道长还有杜先生认识的？”
“当年你爹带人来终南山保护国家的一个项目，常跟玉清宫的道长打交道，一来二去就熟络了……”
阿芷像个百灵，快言快语地抖落往事，“后来在道长引荐下认识了杜先生，他们也就熟悉了。”
灵荷的脚步顿了顿，手腕的淡痕在此刻骤然发烫，顺着经络蔓延到心口。
原来父亲不仅认识道长，还跟着杜先生研习茶方，那些经络茶方不是凭空而来，而是两位知己的心血结晶。
阿芷见她停步便笑着补充：“我爹说这叫君子之交淡如水，哦不，是浓如茶！越泡越有味道！”
雾气渐薄时，前方出现青瓦茶寮的轮廓，像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景致。
阿芷推开竹门，竹匾里摊着的茶叶在晨光中泛着翠绿，墙角晒着的药草散发着清苦香气，与茶香交织成独特的气息。
墙上挂着幅泛黄的经络图，穴位旁标注的茶名与父亲处方笺上的记录分毫不差，时光仿佛在此刻重叠。
“这是杜先生的茶寮！”阿芷放下竹篮，给灵荷倒了杯热茶，“他炒的黄茶，专治心里发闷的。”
粗瓷碗里的茶汤泛着金光，像父亲茶记里画的霞光，细碎的茶毫在水中浮沉，如星子在天河中游走。
灵荷抿了口茶汤，清冽的茶香在喉咙里散开，带着微微的甘甜，胸口的憋闷竟也雾散云开。
她看着碗底舒展的茶叶，突然理解父亲为何总说“茶通经络”——此刻腕间的淡痕正随着茶香轻轻颤动，像被暖流一点点熨平，带着久违的暖意。
阿芷蹲在竹匾前分拣茶叶，指尖翻飞间将碎叶与好茶分开，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小姑娘：“杜先生教我的，说做人跟采茶一样，得分清主次，不能含糊。
他还说你爹留下的茶记是宝贝，让我好好保管，等你来了亲手交给你。”
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正是父亲茶记缺失的后半本。
灵荷接过茶记的瞬间，指尖触到泛黄的纸页上父亲的批注：“杜兄所言极是，茶性即人性，需顺天应时。”
墨迹旁画着简单的经络图，标注着茶方配伍的玄机。
手腕的淡痕在这一刻彻底清晰，又迅速隐去，像完成了某种跨越时空的隐秘呼应。
“杜先生说你爹是个实在人。”阿芷一边翻晒茶叶一边说，阳光透过薄雾照在她脸上，镀上一层金边。
“当年他反抗家里联姻躲到终南山，是你爹偷偷送药送书，给他搭起这方茶寮安身。”
灵荷抚摸着茶记上父亲的字迹，那些被忽略的父爱细节此刻如潮水般涌来。
原来父亲退休后沉默的旅行，隐秘收藏的茶样，都是为了这位素未谋面的杜先生，为了这段藏在茶香里的友谊。
腕间的淡痕微微发烫，仿佛在为这跨越时空的情谊而悸动。
午后雾气散尽，茶园在阳光下铺成绿色的波浪，茶树叶片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光芒。
阿芷指着后山的小径：“杜先生应该回来了，他说你来了要亲自教你炒茶。”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竹篮碰撞的脆响在山谷间回荡，如乐曲般悦耳。
灵荷站起身，看见个穿粗布长衫的身影从茶丛中走来，指尖沾着茶渍，气质温润如古玉，周身仿佛笼罩着茶香的光晕。
“灵荷姑娘？”来人笑着招手，声音温和如春风拂过茶丛。
“我是杜梦，常听令尊提起你。”他目光落在灵荷腕间，眼底闪过了然的神色，“令尊的茶记，终于等到它的主人了。”
山风吹过茶园，带来阵阵清香，卷起几片嫩叶在空中打着旋儿。
灵荷看着眼前的杜梦，又望向手中的茶记，竟哽咽泪流：“父亲几个月前过世了……”
杜梦眼神黯然了一刻：“令尊其实对自己的命理是了然的，他和我说过，他此生无悔无憾，走完了他自己该走的路。”
灵荷翻开父亲的茶记，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字里行间，那些关于茶性与经络的批注，此刻正与杜梦的目光交汇，在茶香弥漫的午后，像是完成了一个交接仪式，故者心安，生者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