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元城,正午。
往日还算宽阔的街道,此刻被人流挤得水泄不通。商贩的叫卖、车马的轱辘声、行人的喧哗,如同鼎沸的潮水,淹没了每一寸空气。
悬挂着象征武林盟主威严玄色“吕”字旗的马车,此刻也只能如同陷入泥潭的巨兽,在车夫焦躁的呵斥和护卫勉力驱赶下,艰难地一寸寸向前挪动。
车帘低垂,隔绝了大部分噪音,却挡不住某些刻意压低、却依旧尖锐如针的议论,无孔不入地钻入车厢。
“喂,听说了吗?出大事了!”
“金刚国边境,靠近迷雾沼泽那边……”
“巫妖一族!全族上下,连老带小,几百口子,听说……被屠了个干净!”
“嘶——真的假的?谁干的?”
“……还能有谁?那个叫吕天霸的煞神!”
“嘘!你不要命了!小声点!吕盟主就在前面车里!”
短暂的死寂,带着令人窒息的紧张,混杂着车轮碾压石板的单调声响。
片刻后,更加压抑、鬼祟的低语如同地鼠般钻出:
“金刚国震怒!全国通缉!悬赏令都贴到城门口了!听说是个天价!”
“这吕天霸……也太……”
“听说就是因为之前巫妖那边的人得罪了他妹妹?这报复……”
“嘘!别说了!他过来了!”
嘈杂的街道在那面玄黑色的“吕”字旗帜临近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汹涌的人潮自动分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无数道目光——敬畏、恐惧、探究、幸灾乐祸——如同实质的芒刺,射向那辆缓慢前行的马车和骑马在侧开道的那个男人。
马背上的吕天眾,背脊挺直如标枪。一张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平日里的豪迈不羁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郁。浓密的眉毛如同两柄重刀,压在深邃的眼窝之上,里面翻涌着压抑的惊涛骇浪。眼角肌肉微微抽动,指关节因用力攥着缰绳而泛起森白。
每一句刺入耳中的窃语,都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身为武林盟主、更身为一个父亲的尊严之上!他未发一言,但那周身散发出的、如同实质山岩般沉重冰冷的低气压,已让靠近他三尺之内的路人噤若寒蝉,纷纷低头避让。
车帘厚重,隔绝了外界的窥探。车厢内光线暗淡。
赵汐蜷缩在铺着软褥的角落里,华贵的衣袍沾着污渍,她怀里死死抱着一个从路上捡来的破布娃娃,目光呆滞地望着晃动的车顶,嘴里反复念叨着无人能懂的呓语:“血…红羽毛……不要……飞走……小妹……”那声音尖细诡异,如同冰冷的指甲刮过车壁。
天明坐在母亲身侧,身体僵硬。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紧抓着膝上素色的衣料,指节捏得失去血色。俊雅温润的脸上,褪尽了血色,只剩一片令人心悸的灰白。那双曾经如春风般和煦明亮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望着晃动的车帘阴影,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被无形巨力撕扯到极致后留下的茫然与破碎的痛楚。
街头的议论如同毒蛇钻进耳朵:
……“巫妖一族……被屠了个干净……”
……“吕天霸!”
……“救母之恩……”
……“从小保护自己的大哥……”
一边,是蓝羽在魔域那九死一生、拼尽全力替他们挡下无数致命陷阱、最终寻回母亲残魂的憔悴面容和疲惫却依旧澄澈的眼眸!是巫妖一族与世无争、世代居住沼泽的古老传承!
另一边,是大哥天霸从小将他护在身后、为他擦去委屈眼泪的宽阔背影!是那双粗糙的大手笨拙却温暖地拍着他头,低沉地说着“有大哥在,别怕”的可靠承诺!
恩情如山,亲情似海。
血仇滔天,无法调和!
巨大的矛盾如同两座轰然撞击的冰山,在他灵魂深处掀起毁灭性的风暴!他能做什么?他该怎么做?质问大哥?指责父亲?他又有什么立场?父亲在魔域……何尝不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可蓝羽呢?那些无辜的巫妖族人呢?无数个念头如同滚烫的烙铁在他脑中来回碾轧,痛得他几欲作呕。
古元城外三十里,莽莽苍山深处。
车轮碾过布满碎石与腐叶的山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艰难地驶离了喧嚣污浊的城池。两侧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木,缠绕着虬结的藤蔓,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松针与泥土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马车最终停在一片林间空地。空地中央,是一座依山而建、造型极其粗犷的木屋。巨大的原木未经细致削平,露出粗糙的木纹,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青黑色苔藓,仿佛已在此沉睡了百年。这里没有高门大院,没有石狮护卫,只有原始山林亘古的沉寂与淡淡的木材腐朽的气息。
但这份山野的宁静,早已被一路带进山里的风暴彻底撕裂。
车厢帘布掀开,吕天眾率先跃下。他高大的身影落在这片空地上,却无法带来丝毫安稳感,反而像一颗砸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只有沉重的涟漪。他的脸比山中的寒潭还要冰冷,双眉紧锁如铁,眉宇间的沟壑深得能夹碎山岩。
那双洞悉江湖风云的眼眸,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难以置信的震怒、被世议逼视的耻辱,还有一丝深藏于滔天怒焰之下、难以言说的疲惫与无力。
马夫和随行的两名精壮护卫,利落地掀开车帘,小心翼翼地抬出一个裹在厚毯中的妇人。赵汐被挪移到室外清冷的空气中,似乎瑟缩了一下,但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没有焦距。她死死抱着那个破布娃娃,指甲抠进了粗布,嘴唇蠕动着,反复念叨着支离破碎的词:
“红羽毛……飞了……小妹……不疼……”破碎的音节在山风的呜咽中,显得格外诡异凄凉。
天明跟在最后,动作迟缓地踏在铺满厚厚松针的泥地上。一身原本纤尘不染的白衫在山路的颠簸中沾上了些许泥点和枯叶碎片,他却浑然不觉。那张温润如玉的俊雅面孔上没有一丝血色,如同被打磨过度的冷玉,只剩一片沉寂的灰白。
他的视线茫然地掠过父亲宽厚却紧绷如铁的脊背,掠过母亲蜷缩颤抖的身影,最终落在远处那间沉默如兽的木屋上,眼底深处却只有一片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荒芜。
方才城中种种,如同附骨之疽,缠绕着他的神魄:
“……巫妖一族……全族被屠……”
“……吕天霸……干的……”
“……金钢国震怒……悬赏天价……”
每一声窃窃私语,都如同冰冷的毒刺,扎进他灵魂最脆弱的缝隙。
蓝羽在魔域深处,燃烧着生命本源为他们照亮幽冥、驱散迷雾时那双疲惫却坚定的赤红眼眸……
与大哥在破庙寒夜中,将他和小妹护在身后,独自面对几个凶恶乞儿时那如小山般可靠、带着血痕的背影……
两幅画面在他脑中疯狂交织、碰撞,化作撕裂一切的旋涡!恩义如山,亲情似海,如今却隔着尸山血海般的血仇,水火不容!他能做什么?质问从小为他遮风挡雨的大哥?痛斥生他养他,同样满手血腥的父亲?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被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碾得粉碎。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带着令人心悸的力量感,骤然在林间炸开!
是吕天眾!
他积压了一路的惊怒终于爆发!没有选择冰冷的府邸廊柱,而是猛地转身,对着身旁一棵足有两人合抱粗的参天古松,含恨挥出了一拳!
拳落如雷!
那包裹着狂暴罡气的铁拳狠狠砸在粗糙坚韧的树干上!
“咔嚓!!!”
坚韧的树皮如同脆弱的蛋壳般瞬间炸裂!无数深褐色的碎屑、干枯的苔藓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开来!露出的惨白色木质层上,一个清晰无比的、深达数寸的拳印赫然显现!以拳印为中心,数道恐怖的裂痕如同狰狞的黑色闪电,一路向上疯狂蔓延撕裂!足有手臂粗的枝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摇晃着!整棵树冠的枝叶猛烈震动,簌簌落下漫天枯黄的针叶,如同下了一场死亡的急雨!
吕天眾缓缓收回拳头,指关节处已是一片青紫,微微颤抖。他猛地转过头,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穿透弥漫的木屑烟尘与飘落的枯叶雨,死死钉在几步之外、面无血色的天明脸上!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有恨铁不成钢的滔天怒火,有被这孽子牵连、累及名声的极度耻辱,更有一种深切的、面对血脉骨肉犯下弥天大错却无可挽回的巨大痛苦与苍凉!
“畜!牲!”两个字,带着撕裂喉咙的粗砺和浓重的血腥气,从他紧咬的牙关中硬生生挤出,仿佛重锤般砸在每一片飘落的松针上。
空气凝固了。松针簌簌落下的声音清晰可闻。护卫和车夫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喘。赵汐似乎被那惊雷般的巨响所扰,呢喃得更急,带着哭腔:“……羽毛没了……小妹……”
吕天眾没有再说什么。那最后的一瞥,比任何咆哮都更重地压在了天明心头。他高大的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擎天的脊梁,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深的疲惫与无力,一言不发,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原木屋门,背影没入了屋内沉沉的阴影里,如同被群山吞没。
木屋前冰冷的空地上,只剩下枯叶落下的悲声、山风穿过林梢的呜咽,以及赵汐怀中那布娃娃空洞的眼睛和她破碎的、如同游魂般的低语:
“……飞走了……血红……别杀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