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域沉默片刻，像是在回想，又像是在斟酌字句。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开口：
“是我没防住…”他苦笑一下，眼神略显疲惫。
“今日大哥和三哥请我去水月楼，说是接风，结果没想到那酒……里掺了朱砂”
“我离家多年同兄弟们难免生疏，好不容易回来，他们话里话外试探得紧也正常”
姜璇听得心头一揪，眼眶瞬间红了：“他们太过分了！”
她猛地站起身，语气罕见地严厉：“六哥放心，医馆是我的地盘，只要你踏进来，就没人能动你一根头发！”
“你既然你来找我，那我一定护着你”
说完，她低头替他掖好被角，正要走，袖口却忽地一紧
姜域的手指轻轻攥住了她的衣袖
“别走”
姜璇脚步一顿，低头看去。
只见榻上的少年眉头微蹙，眼神里带着几分局促，像是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小妹，今晚的事，实在让我有点…”
他没有说完，只是那句有点，却带出了太多情绪，落魄、受伤、孤立无援，全都藏在那句未尽的话中。
姜璇心尖一颤，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衣袖：“你是病人，我不能置之不理”
“但你放心，我会留下来的，但六哥你得乖乖睡觉，不许在想其他的”
她故意板起脸“这是医嘱”
“好”
姜璇替他放下帐幔，走到屏风后的书案前坐下。
灯光将她的剪影投在屏风上，纤细的身影伏案执笔，偶尔传来纸页翻动的轻响，也像夜摇般令人安心。
而榻上的姜域侧过身，望着那道光影，眼底氤氲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今晚是平安夜。
可这时，他的心里忽有微妙的悸动，轻柔的，从心口某处缓缓荡开，像是一场雪里忽而探出的春芽，不动声色，却足够让他沉默许久。
他还想再看一眼。
可眼皮却渐渐沉重，身子一点点往榻中陷落，呼吸缓慢下来。
他闭上眼。
睡前最后一个画面，是她的剪影伏案而坐，灯光摇曳，令人眷恋。
这还是他第一次，入睡时，身旁有人在。
有人，陪着。
夜更深了，暖阁里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姜璇在屏风后揉着自己发酸的眼睛，本来想只是坐一会儿，结果没多久，执笔的手一歪，脸就埋在了胳膊里。
而榻上的少年也已沉入梦境。
梦里是一条热闹非凡的街道，叫卖声清晰可闻，行人步履匆匆。
年纪尚小的他浑身发抖，瘦得几近皮包骨头，跟几个乞丐抢那半块发霉的馍，爪子似的手抓过来，踢、打、咬，他被推倒在泥水里，耳边是嘶哑的咒骂声，冷风从骨缝里钻进来。
他捂住腹，饿得想吐。
就在他快昏过去时，一只手伸了过来。
“想活下去吗？”
他拼命点头，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得救了。
可接下来的梦境，却猝然一转。
他被丢进一个漆黑潮湿的洞穴，是一个满是血腥味的狼穴。
身边是一群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他们各各面黄肌瘦，眼神无助。高处的九幽首领冷冷俯瞰：
“这里，是你们新生的地方，想出去？只有最后活下来的人，才配拥有名字”
下一秒。
野兽的嘶吼自黑暗中炸裂而出，一双幽绿的狼眼扑面而来！
他惊恐地回头，周围孩子尖叫、奔逃，有人被撕咬，有人哭着喊娘。他站在原地，瑟瑟发抖，那头狼张口咬向他，他只能本能地抬起手挡。
“不要！！”
姜域猛地蜷缩起来，冷汗浸透里衣。
屏风后的姜璇被梦呓惊醒，连忙起身走到榻前。只见他眉头紧锁，呼吸急促，指尖死死攥着被褥。
忽然，他低喊了一声：“不要！”
他的指尖微微抽动，整个人猛地在榻上蜷缩起来
姜璇连忙走过去，在榻边蹲下，学着母亲哄着自己的样子，将掌心轻轻附上他冰凉的指节
“没事了，只是梦而已”
她的掌心慢慢拍着他的手背，频率温和而稳定，像是在哄孩子。
姜域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些。
梦中那扑来的野狼张着血口，却忽然像被什么无形之力击退，化作一道虚影。
梦境开始崩塌，喧嚣退散，只剩一股温暖静静包围他，仿佛有光透入那封闭的、长年积灰的牢笼。
姜璇看他眉头放松，这才轻轻抬手，替他擦去额角的冷汗，又将被角往上掖了掖。
她没离开，就那样靠在床沿边，小声呢喃着一些哄人的话。
“别怕，别怕…”
夜色静谧，窗外有风，屋内却暖如春。
梦里的狼走了，梦外的他，也终于睡稳了。
曦光初透，窗外天光已亮。
榻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他意识到自己，睡得前所未有的深。
当姜域转头看向屏风处，却是空的。
她走了？
突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生出一股淡淡的慌乱。
他眉头微蹙，坐起身下榻。
衣架上放着件他昨夜脱下的外袍，他披上后走向书案。
案上的纸页整整齐齐，一叠手扎铺展其上。
他眼神一顿，伸手翻了一页
全是昨夜她写下的，朱砂、毒性、解法、体质适应……每一页上都有密密麻麻的批注
姜域盯着那个画成小太阳的句点，喉结滚动。
昨夜她执笔写字时，毛笔摩擦在纸上的沙沙声仿佛还在耳边。
“六少君？”门外苍佩的声音让他猛然回神
他放下手札，推门而出，长廊里光线正好，是难得的冬日暖阳
他裹紧外袍，目光下意识向四周扫去。
没有…
姜域忽然加快了脚步，走廊上一道道转角掠过，他眼神愈发急切。
“她去哪了？”
他甚至都没察觉到自己的脚步急促的接近小跑。
就在他快步踏入外院，眼神四顾之时，忽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后方响起，带着一点调皮的弯笑：
“六哥，你找我嘛？”
姜域身形顿住，回头。
只见姜璇正从药圃那头走来，怀里抱着一捧刚晒好的药草，几缕碎发被晨风轻吹，她穿的简单素雅，不似平常那般华贵繁杂，长袖被挽起一些。
姜域怔住，心跳漏了一拍。
他下意识开口：
“你去哪了？”
声音低哑，带着压过慌乱后的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