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提密令的事。
这种通天的大案,消息一旦走漏,引起恐慌还算小的。
万一那人真是个穷凶极恶的要犯,狗急跳墙之下,也许整个风禾镇都得跟着遭殃。
必须先用个由头,把人稳住,再快马加鞭上报州府,请上面派高手来处置。
这才是最稳妥的保身之道。
“是!”衙役领命而去。
很快,十几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已集结完毕,在张巡检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朝着阿香食肆的方向走去。
风禾镇的小道,头一回这般拥挤。
街上的行人纷纷贴着墙根,或缩进临街铺子里,只露出半个脑袋,探头探脑地张望。
“乖乖,巡检司的人全出动了?这是要抄谁的家?”
“看那方向,不是去阿香食肆的吧?”
“八成是了。我就觉得阿香捡回来的那个傻子不清不楚的,看着就不像个安分人。”
“话不能这么说,就他那心智,能不安分到哪去?我看那傻小子对阿香倒是真心实意的好。”
“好有什么用?这年头,好人能当饭吃?别是惹了什么天大的麻烦,连累了阿香。”
担忧、好奇、幸灾乐祸,种种目光交织在一起。
风雨欲来。
此刻的阿香食肆里,却是一派安然的暖意。
阿香刚从后厨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粗陶海碗,青白色的釉面衬得碗里的香菜粥愈发温润。
粥熬得很稠,上面浮着一撮碧绿的香菜,再撒上几粒金黄的炸蒜蓉,一缕淡淡的猪油香气飘散开来。
不用阿香叫唤,光是这股香气,就能将后院劈柴的那个高大身影勾来。
他接过碗,直接捧着碗边,咕咚咕咚就吃上了。
阿香看着他这猴急的样子,忍不住笑着叮嘱:“慢点吃,锅里还有,没人跟你抢。”
忽然,十几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将食肆团团包围。
为首的张巡检一脚跨过门槛。
他不再是往日里那个,笑呵呵总来蹭一碗猪杂汤的张大哥,而是公事公办的张巡检。
他厉声喝道:“范香!你可知罪?!”
阿香抬起头,脸上还带着一丝没来得及散去的笑意,显得有些错愕。
但那错愕只持续了一瞬,她便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更灿烂的笑脸。
“张大哥,今儿这么早就来了?”她故作惊喜地迎上两步。
“还带这么多弟兄来帮衬,我这小店可坐不下。要不几位要吃啥,待会我给你们送过去?”
“后厨有刚出锅的芋头粿,皮又糯又韧,里面的馅儿是虾米香菇的,咸香得很,要不要给您和兄弟们来几份垫垫肚子?”
听到有好东西吃,衙役们紧绷的脸,都不由自主地松动了半分。
张巡检本也不是个惯会使官腔的人,好不容易攒了一肚子的威严,被阿香这么三两句,一下子竟有些接不住。
他重重地咳嗽一声,强行把话题拉回来。
“少在这里插科打诨!范香,本官问你,你窝藏飞贼,扰乱我风禾镇安宁,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那个对周遭置若罔闻,埋头干饭的男人。
在这个男人眼里,所有这一切指控,都不及眼前这碗香菜粥来得实在。
他的腮帮子被撑得鼓鼓的,活像一只松鼠,嘴边还沾着一圈白色的米浆。
这搞笑的模样,倒是让张巡检那“飞贼”的罪名,显得有些荒谬。
“飞贼?”阿香歪了歪头。
“张大哥,您说的可是最近镇上张伯家丢了腊肠,李屠户家丢了咸猪头那事?”
“民女也听说了,哎呀,可真是人心不古。”
“没错,正是此事。”
“可这‘飞贼’的帽子,怎么就扣到我家阿尘头上了?是偷吃东西被抓了现行?还是有别的什么证据呢?”
“就凭他来路不明。”
“啊?您这话的意思,也就是没证据咯?”
众人一阵哄笑。
“范香!本官念你一个女子持家不易,你若现在主动将这贼人交出,本官尚可从轻发落。”
“你若再执迷不悟,休怪本官连你一同拿下,治你一个同谋之罪!”
“同谋?”阿香眼睛都笑弯了,“就他这般孩童心智,怎么谋?”
“再说了,若他真是飞贼,我同谋图他多分我一根腊肠,还是半个咸猪头?”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
“咱们都是讲道理的人,今天只凭一句‘来路不明’就抓阿尘,那明天是不是谁家的鸡长得肥,也能安个扰乱市容?”
“或者看哪家的牛叫声太大,咱也来个噪音扰民的罪名,给牵走?”
这番话,巧妙地将自己的事,和所有在场百姓的切身利益捆绑在了一起。
一时间,人人自危,窃窃私语起来。
“阿香说得对啊,没证据就抓人,这叫啥事儿?”
“是啊,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可别哪天我们也给抓了去。”
“张巡检今天这是怎么了?跟平时不太一样啊?”
张巡检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只会颠勺炒菜的小丫头,竟然如此牙尖嘴利,三言两语就煽动了民心。
他当然没有证据。
那飞贼的案子,本就是他临时借用的一个由头。
怀里那封京城密令,才是真正的烫手山芋。
“证据?”张巡检眼珠子在眼眶里飞快地转了一圈,“好!你既然要证据,本官就给你证据。”
他转身,向那些跟来的失主朗声道:“诸位乡亲,你们都是苦主!你们都大声说说,你们家里丢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回大人,我家丢的是一挂上好的五花腊肠,还有两只风干的走地鸡!”
“我家是一整缸用海盐腌的咸猪头肉。”
“我家的腊鸭。”
“我家的咸鱼干。”
众人七嘴八舌,报上来的失物,无一例外,全是腊味、腌货、风干的食物。
“范香,你听到了吗?贼人偷的,全是这些易于存放的干货!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这贼人食不果腹,才会专偷这些东西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而你,”他转向阿香。
“你捡来的这个傻子,饭量奇大无比,镇上谁人不知?这小小的食肆,每日赚的那点蝇头小利,如何能填饱他这个无底洞?!”
“他夜里饥肠辘轆,出去偷些干货充饥,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合情合理的推测吗?!”
这番话,逻辑看似清晰,实则漏洞百出,但也已足够煽动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