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顾老汉的愁
日子像小顾村山谷里那条浑浊的小溪,黏稠地、无声地往前淌。年关的气息在山外或许早已弥漫,但在这被群山死死摁住的谷底,却只带来更深的寒意和无形的重压。这重压,沉甸甸地、几乎要压断顾大爹本就佝偻的脊梁。
愁,是顾大爹脸上刻得最深的一道纹路。
天刚蒙蒙亮,山坳里还裹着浓得化不开的湿冷雾气。顾大爹缩着脖子,踏出他那破败的茅屋门,枯瘦的身影融入灰蒙蒙的晨色里。他没去砍柴,也没去看那点可怜的薄田,只是沿着屋后那条被踩得溜光、长满湿滑苔藓的小径,漫无目的地往上走几步,又往下踱几步。他低着头,仿佛地上埋着金子,眉头死死地锁在一起,拧成一个深刻的、饱含苦楚的“川”字。一声接一声的长叹从他干瘪的胸膛里挤出来,带着山雾的湿气,沉重地砸在冰冷的空气中。
“唉……这日子……唉……”
这叹息声,成了清晨小顾村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压抑,和山风穿过岩石缝隙的呜咽纠缠在一起。偶尔有早起的村邻扛着锄头路过,瞥见他这副模样,也只是麻木地摇摇头,心照不宣。谁都晓得顾老汉愁的是什么——他那个二十好几、却连话都说不利索、水都提不利索的傻儿子光流,这辈子,怕是讨不到婆娘了。
在这样闭塞如铁桶的山坳里,“讨婆娘”是天大的事,是延续香火的唯一指望。可“香火”二字,落在顾家头上,却成了最恶毒的讽刺。世代近亲通婚的恶果,如同浸透了山泉的毒藤,早已深深勒进了顾家的血脉。顾大爹自己就有些木讷迟钝,到了光流这里,那无形的枷锁彻底勒断了灵智的绳索,只剩下纯粹的混沌与憨钝。谁家的姑娘愿意跳进这个一眼望到底的火坑?娶亲?在这连吃饱饭都艰难的地方,彩礼、房屋、体面,样样都是压死人的山。而顾家,除了两副破败的身躯和这间漏风的茅屋,一无所有。
顾大爹转了一圈,又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回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他扶着冰冷的泥墙,望着屋里那个缩在角落、对着冰冷灶膛发呆的庞大身影,又是一声更悠长、更绝望的叹息,仿佛要把心肺都呕出来:“唉——!”
这叹息像块巨石,终于砸醒了角落里呆坐的光流。他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门口愁云惨雾的父亲。
顾大爹几步跨到儿子面前,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光流那张写满憨钝的脸,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质问的绝望:“光流!你给要讨媳妇?!”
光流迟钝地眨巴着眼睛,宽厚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在努力理解“讨媳妇”这三个字的分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含混不清地嘟囔出声,带着一丝纯粹的困惑:“讨……讨来……咋个整?”
“咋个整?!”顾大爹被这傻乎乎的反问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光流的鼻子上,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憨包!讨媳妇做哪样?!讨媳妇生儿子!传香火!你个憨包!懂不懂?!”
光流被父亲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了一跳,脖子猛地一缩,肩膀高高耸起。他更加困惑了,努力思索着“生儿子”、“传香火”这些对他而言过于抽象的概念,憋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笨拙的词:“生……生儿子……也憨包?”
顾大爹浑身一震,像被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儿子这句懵懂无知的实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窝里狠狠搅了一下。是啊,讨了媳妇又怎样?生了儿子又怎样?在这被诅咒的血脉里,生出来的,还不是又一个“憨包”?这念头带来的绝望,比贫穷本身更冰冷彻骨。他张了张嘴,想骂,却觉得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种被命运嘲弄后的麻木。他颓然地垂下指着儿子的手,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讨不着……讨不着喽……憨包……憨包讨不着……”
父子俩面对面站着,一个被绝望的愁绪压垮,一个被纯粹的茫然填满,东拉西扯着这桩注定无望的“大事”,像两个在黑暗迷宫里兜圈子的瞎子,谁也找不到出口,只有死寂的窒息感在冰冷的茅屋里弥漫。
下午,山风更劲,吹得茅屋顶上的枯草簌簌作响。光流被顾大爹赶到后山去砍点柴火。这是他能做的为数不多的几件事之一,也是顾大爹愁绪之外,另一桩能点燃他无边怒火的事情。
光流拖着那把沉重的、刃口有些卷的旧斧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屋后稀疏的杂木林。他选定了一棵碗口粗、早已枯死的歪脖子树。他笨拙地摆开架势,双手紧握斧柄,用尽全力抡起斧头。
呼——!
斧头带着风声劈下。然而,他那笨拙的协调性再次背叛了他。斧刃没能精准地咬进枯木的纹理,反而在木头上猛地一滑,巨大的力量带着斧头脱手飞出!“呜——”一声闷响,斧头旋转着砸在几步外的一块岩石上,迸出几点火星,然后“哐当”一声掉进灌木丛里。
光流被这反作用力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看了看灌木丛,迟钝地走过去,费劲地把斧头扒拉出来。
第二次尝试。他更加用力,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微微鼓起。斧头再次抡圆了劈下!这一次,斧刃倒是嵌进了木头,但砍得极浅。他拔出来,再砍。动作僵硬而别扭,毫无节奏和技巧可言。几斧子下去,只在枯木上留下几道乱七八糟的浅痕。
顾大爹在屋里听着外面那断断续续、毫无章法的砍伐声,每一下都像砍在他的心尖上。他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眉头那个“川”字锁得更深了。终于,他忍不住冲出屋门,冲着林子方向嘶吼:“憨包!砍个柴都砍不动!你是在给树挠痒痒吗?!用点力气!力气都喂狗了?!”
光流被父亲的吼声惊得浑身一哆嗦。他更加慌乱,更加用力地抡起斧头。这一次,他几乎是闭着眼睛,把全身的蛮力都灌注在手臂上,狠狠地朝着枯木的同一个位置劈去!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嚎:“嗷——!”
不是木头断裂的声音。斧刃在枯木上再次打滑,失控地偏转方向,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剁在了光流自己光脚穿着破草鞋的左脚脚背上!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破旧的草鞋和脚下灰黄的泥土。
剧痛像闪电一样击穿了光流混沌的意识。他猛地丢开斧头,抱着鲜血淋漓的左脚,像一头被刺穿的野兽,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呜哇——!啊——!疼死喽!爹——!疼——!”
那哭声粗粝、绝望,充满了最原始的痛楚,瞬间撕裂了小顾村死水般的沉寂,在山谷间凄厉地回荡。
顾大爹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嚎惊得一跳。他几步冲到林子边,一眼就看到了儿子抱着血脚在地上打滚哀嚎的惨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冲上头顶,紧接着,便是火山爆发般的狂怒!这怒火,混杂着对儿子无能的绝望,对贫穷生活的怨毒,对这操蛋命运的歇斯底里,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憨不死的蠢货!讨债鬼!”顾大爹几步冲到光流面前,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进儿子涕泪横流的脸上,唾沫星子如同暴雨般喷溅而出。他的咒骂声比光流的哭嚎更加尖利、更加恶毒,像淬了毒的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下来:
“砍柴!砍柴!砍你祖宗的脚!眼睛是窟窿吗?!手是猪蹄子吗?!砍个柴都能砍到自己的脚!你咋不把自己脑壳砍下来!省得老子看着心烦!废物!天生的废物!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你这个断子绝孙的讨债鬼!哭!哭!哭你娘的丧!嚎!嚎!嚎得全村都晓得你是个砍自己脚的憨包!你咋不死掉!死了干净!省得拖累老子!笨死掉!憨死掉!没用的东西!……”
恶毒的诅咒如同最污浊的泥石流,源源不断地从顾大爹干裂的嘴唇里喷涌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怨毒和绝望。他围着在地上翻滚哀嚎的儿子,跳着脚骂,骂得唾沫横飞,骂得青筋暴跳,骂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仿佛要把这半辈子积攒的所有屈辱、所有愤懑、所有看不到尽头的苦难,都化作这世上最恶毒的语言,一股脑地倾泻在这个同样被命运诅咒、此刻正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傻儿子身上。
光流的嚎哭在父亲狂暴的咒骂声中渐渐微弱,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和痛苦的呻吟。他抱着流血的脚,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因剧痛和恐惧而剧烈颤抖。他浑浊的眼睛里,映照着父亲那张因极度愤怒而扭曲变形、如同恶鬼般的脸孔。他不懂那些恶毒的字眼具体是什么意思,但他能感受到那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山泉,混杂着脚上的热血,浸透了他每一寸皮肉,每一根骨头。
暮色四合,浓重的阴影如同巨大的黑手,缓缓笼罩了这座破败的茅屋和屋后血腥狼藉的杂木林。顾大爹的咒骂声终于渐渐嘶哑、低落,最后只剩下胸膛里破风箱般的剧烈喘息。他颓然地佝偻着背,看着地上那个蜷缩成一团、气息奄奄的儿子,看着那滩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暗红的血迹,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死死缠住了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娶亲?香火?眼前这滩血,似乎就是顾家血脉最终的、最刺眼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