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亲之网：背山
小母牛牛在精心照料下终于长成，成了家中沉甸甸、真真切切的希望。老母牛更老了，可是也不舍得卖，就这么养着，每天听着牛叫，仿佛在听一种福音。
光流成亲后一年匆匆而过，第一个儿子出生了，就叫满大。儿子满月酒席的热闹喧嚣尚未散去，窘迫却已悄然爬上家中每处角落——席面掏空了家底，饭香散尽，留下的是实实在在的饥荒。
荞麦才刚沉甸甸垂落田间，顾大爹便已弯下腰，默默将半箩饱满的荞麦粒装进箩筐。这荞麦粒深褐泛光，沉甸甸如铁砂般坠在肩头，压得他脚步踉跄。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夕阳如血，残霞似烬，将他的身影在归家小路上拉得细长而疲惫，几乎要断裂开来。他并未进屋，只朝着门内低低吼了一句：“看好家！”便转身，背负起那份沉甸甸的期待与几十斤的负担，迈开大步，径直朝着山坳那头——他妹子家的方向走去。娃娃亲的网，便在他这无声却急迫的奔赴中，悄然张开了第一根坚韧的丝线。
山路在渐浓的夜色里蜿蜒，像一条随意抛掷的灰白布带。月光吝啬，只偶尔从厚重云层缝隙里漏下几缕，照出脚下碎石狰狞的轮廓。箩筐粗硬的麻绳深深勒进顾大爹肩胛骨处的皮肉，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如同破旧风箱艰难地拉扯着。汗珠争先恐后涌出，沿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在下巴尖上短暂悬停，最终沉重地砸在干燥滚烫的尘土里，发出微不可闻的“噗”声，瞬间消失无痕。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固执地亮着：翻过这道山梁，去妹子的家，把大孙子的终身钉牢！这念头支撑着他，一步，又一步，踩在崎岖的山路上，踩在饥荒与未来的夹缝里。
终于，他抵达了山坳对面，那座被夜色包裹的院落。窗棂透出一点昏黄油灯的光，在这无边的墨色中显得格外微弱，却也是他此刻唯一的方向。他抬手，用尽力气拍响了门板，声音沉闷而突兀。
“妹子！开门！哥来了！”嘶哑的嗓音划破寂静。
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妹子，顾二娘，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袄立在门口，油灯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她脸上同样深刻的疲惫与惊讶。
“哥？这深更半夜的……”她的话音骤然顿住，目光落在他背上那沉甸甸的箩筐，又迅速抬起，落在他被汗水和尘土模糊的脸上，“你这是……”她显然猜到了几分，却又不敢相信这份夜半的沉重。
顾大爹没应声，只是侧身挤进门，卸下肩头重负。箩筐落地，发出沉闷的“咚”一声，震得地上微尘浮起。他顾不上喘匀气，粗粝的手指指向那半箩荞麦，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喘息：“给大孙子定亲！就今儿！这荞麦，是礼！”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将顾大爹脸上沟壑里的汗珠映得闪闪发亮。顾二娘没说话，她蹲下身，干枯的手指探进箩筐，深深插进那饱满的荞麦粒中，抓起一把。深褐色的颗粒在她掌心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低语，又如叹息。她久久凝视着，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坚实圆润的颗粒。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和她手指摩挲荞麦的沙沙声交织，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娃娃亲这张网，正被这无声的审视绷紧，每一根丝线都牵扯着生存的重量。
“哥，”顾二娘终于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你……当真想好了？往后的事，谁能料定？”她的目光锐利，直直刺向顾大爹。
顾大爹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块粗糙的砂石。他猛地挺直那被箩筐压弯的脊梁，胸膛起伏着，声音却异常坚硬，带着不容置疑的粗粝：“想好了！就这么定了！娃娃亲，老辈儿的规矩！错不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的石子，砸在地上叮当作响。
顾二娘的眼神在他脸上逡巡片刻，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人心。终于，她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里似乎也带着荞麦苦涩的微尘。
“好，”她只吐出一个字，弯腰，双手抓住箩筐边缘。干瘦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她猛地将半箩荞麦提起，一步一步挪向墙角存放粮食的大陶瓮。深褐色的荞麦哗啦啦倾泻而下，倒入瓮中，那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沉重，如同某种不可更改的契约被敲定。倒空了箩筐，她直起身，拍了拍衣襟上沾着的尘土和几粒散落的荞麦，那动作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然：“亲事，我应下了。”
顾大爹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露出发黄的牙齿，那笑容里却分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离开妹子家时，夜色更加浓稠，山风也愈发寒凉刺骨。顾大爹背着空荡荡的箩筐，脚步竟比来时更显虚浮深重。肩头那被麻绳勒出的火辣辣痛楚依旧鲜明，此刻却奇异地被另一种更庞大的东西压了下去。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抬头望去，山梁上方，一轮冰盘似的冷月悬在幽深无垠的天幕上，清辉凛冽，将蜿蜒的山路映照得一片惨白，如同铺陈开一条通往未知的、毫无温度的银霜之路。
他停下脚步，粗重地喘息着，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再次渗出的冷汗。汗湿的手掌在清冷的月光下摊开，指缝间竟还沾着几粒深褐色的荞麦碎屑，细小的颗粒在月华下闪着微弱的、近乎诡异的光。
他怔怔地低头看着，那碎屑像几颗灼烫的火星，骤然烫在他的心上。妹子那句“往后的事，谁能料定？”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边炸响，一遍遍回荡，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片刻的松弛。那娃娃亲的网，方才似乎只结下确定的一根线，此刻却在月光下骤然延展出无数看不见的、幽深莫测的枝桠——它们无声地缠绕上来，带着荞麦的微苦气息，也带着山风刺骨的寒意，沉沉地，缚住了他刚刚挺直不久的身躯。
月光依旧冷漠地流淌着，将他的身影钉在山路上，也钉在了这张悄然织就、深不见底的命运之网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