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丧鼓咽荒年
天还没透亮,那哭声就来了。
先是隐约的、断续的,像荒野里断了线的风筝,飘飘忽忽,不甚真切。接着,仿佛得了号令,又像是被这荒年的风硬生生从肺腑里扯出来,声音陡然拔高,尖利、沙哑、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蛮力,直直撞破了小顾村清晨死水般的沉寂。
“我的亲哥哎——你咋就狠心撇下这一窝子不管了哇——”
“老天爷不长眼哪——收走了顶梁柱哇——”
“我那苦命的哥啊——下辈子投个好胎莫再受这饥荒罪哇——”
是傻姑妈和傻姑姑。两个女人,一个在院门口拍着大腿,一个在灵前捶着地,哭嚎声此起彼伏,像两把钝了的锯子,轮番拉扯着所有人的神经。她们哭得涕泪横流,唾沫星子乱飞,词句颠来倒去,调门却高亢得惊人,硬是在这灰扑扑的荒年里,嚎出了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悲怆。眼泪未必有多少真心,但这声响,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块,瞬间搅动了整个村子。
白布挂起来了。光流家那低矮的土墙门楣上,一块洗得发灰、边缘有些毛糙的白布条垂了下来,在料峭的晨风里微微晃动。院子里,几根临时砍来的细竹竿支起一个简陋的棚架,上面也胡乱搭着几块大小不一的白布,权作灵棚。这点白,像一片突兀的、冰冷的雪,落在这枯黄龟裂的荒年大地上,刺得人眼睛发酸。
气氛,就在这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刺眼的白布映衬下,陡然就有了。荒年那令人窒息的麻木,被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底下属于死亡的、冰冷的底色。
本家的人陆续到了。小顾村沾亲带故的男人们,脸上带着相似的枯槁和疲惫,沉默地走进院子。他们大多空着手,这年月,能走动人情已是天大不易。偶尔有人从怀里摸出半升糙米,或者几根蔫巴巴的野菜根,递给守在一旁、眼睛红肿的光流,低声说一句:“节哀。”光流便机械地点头,想挤出一点谢意,脸皮却僵硬得如同冻土。他拖着那条依旧作痛的伤腿,在院门口迎接着,每一次下跪叩首还礼,都牵扯得额角青筋直跳。
亲戚们来得断断续续。有远房表亲,穿着打满补丁的袄子,裤脚沾满泥浆,显然是连夜趟过泥泞赶来的;有嫁出去多年的老姑婆,被同样面黄肌瘦的儿子搀扶着,一路唉声叹气。每一个人的到来,都伴随着傻姑妈和傻姑姑新一轮更响亮的哭嚎,仿佛在提醒来人:看,我们多伤心,这丧事办得多“隆重”。
小小的院子里很快挤满了人。空气浑浊,混杂着劣质旱烟、汗酸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从里屋飘出来的伤口溃烂留下的腐浊气息。几个年幼的孩子被这阵仗吓住了,缩在角落,时不时被某个大人突然爆发的、应景式的干嚎惊得一哆嗦,便也“哇”的一声跟着哭起来。傻妞原本木呆呆地跪在灵棚边,听到孩子哭,便茫然地抬起头,挪过去,伸出粗糙的手,笨拙地去抹孩子的眼泪,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哦…哦…”声。孩子被她抹了一脸鼻涕眼泪,反而哭得更凶。傻妞哄了半天不见效,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要紧事,又慌忙丢下孩子,跌跌撞撞爬回原处,噗通一声重新跪下,腰板挺得僵硬。
“铛——哐——!”
刺耳的锣鼓猛地炸响,盖过了所有的哭嚎和人声。被请来的“先生”——村东头一个认得几个字、据说年轻时跑过江湖的老光棍——清了清嗓子,展开一张边缘磨损得发毛的黄纸,开始拖长了调门念诵:
“伏以——渺渺黄泉路,冥冥鬼门关——”
“顾氏讳……讳……”他卡壳了,浑浊的老眼使劲凑近纸面,手指头在上面划拉着。
“讳显德公——魂兮——归去来兮——”
调子起得很高,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悲怆,却明显走了音,像是在荒腔走板地哼唱一段谁也听不懂的古老歌谣。他念得断断续续,时而跳过几句,时而含糊不清地咕哝过去,配合着旁边敲锣打鼓的伙计那毫无节奏、只图个响亮的“哐哐哐”、“铛铛铛”,搅合成一片震耳欲聋、让人头皮发麻的噪音。人们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麻木中透着一丝习惯性的茫然。这经念得如何,没人关心,这锣鼓敲得是否合拍,更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喧天的声响,这混乱的热闹,它似乎能短暂地驱散死亡的冰冷,也能向这灰灵大陆宣告:看,我们还在办丧事,我们还活着,还在按祖辈传下的规矩办事。
下葬的时辰到了。一口薄薄的白皮棺材被几个本家汉子用粗麻绳抬了起来。棺材板轻飘飘的,顾老爷子本就枯瘦,如今更没剩下多少分量。光流作为孝子,披着一身粗糙的麻衣,走在最前面,手里拄着一根充当孝棍的柳树枝。每一次迈步,伤腿都传来钻心的痛楚,他咬着牙,额头上渗出冷汗。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哭嚎,是喧天的锣鼓,是抬棺汉子沉重的脚步声,是看热闹村民的窃窃私语,汇成一股浑浊的人流,缓慢地涌出村子,走向村外那片荒芜的坡地。
唢呐声终于响起来了。是请来的那个豁牙老吹手,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鸡蛋,憋得满脸通红,吹出来的调子却尖利、嘶哑,像被砂纸打磨过,在空旷的荒原上拖着长长的、带着破音的尾巴,呜咽般传出去很远很远。
目的地到了。一片贫瘠的坡地,黄土地裸露着,只有几丛顽强的枯草在风中瑟缩。这里,正是当初顾家和邻村巫家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动锄头的那块地界。光流记得清清楚楚,父亲当年为争这三尺黄土,梗着脖子和巫家人吵了整整三天,最后是里正和了稀泥,在中间划了条浅浅的沟算是界。如今,那浅浅的界沟早已被风沙填平,模糊不清。
挖好的坟坑就赫然横在当年两家争执的中心点上。坑挖得不算深,土质坚硬,坑壁粗糙。光流站在坑边,看着那口薄棺被绳索缓缓放下,落入冰冷的黄土之中。风吹起他破烂的麻衣,猎猎作响。他望着那棺材,又抬眼看了看四周荒凉的景象,目光扫过当年父亲曾据理力争的边界痕迹。争了一辈子,抢了一辈子,不过是为了脚下这点能长出活命粮食的黄土。如今,父亲躺进去了,就躺在这块用尊严和力气争来的、象征性的界线上。这黄土,终究是公平的,无论姓顾还是姓巫,最后都一视同仁地接纳了枯骨。
荒年的风卷着沙尘,刮过送葬的人群,刮过新翻的黄土,发出呜呜的声响。唢呐还在吹,那破音的调子混在风声里,愈发显得凄凉而荒诞,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传得很远很远,像是在为这无休无止的荒年,做着一个冗长而疲惫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