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艰难的文字起源:泥泞中的刻痕
小小草药园无声滋长,绿意蔓延,族中因病痛而逝去的哀嚎果然日渐稀疏。年轻的族长龙大明心内微松,然而另一重焦灼却如藤蔓缠绕——满腹关于草药、关于狩猎、关于节令、关于族人生死的大事小事,该如何记下?如何传递?他尝试结绳记事,可那绳结缠绕的疙瘩,时间一久,连他自己也常困惑难辨;若想记下更复杂之事,他便只得用石片在湿泥地上照葫芦画瓢,然而画出的却只是些旁人看来奇形怪状的线条,除了他自己,谁又能解其中真意?
族中如他一般年纪的人,竟也多是如此。结绳之外,便是这些鬼画符。偶有几人画出的符号略略相似,所指之物也大致相合,这便如同暗夜中星火一闪,竟被众人不约而同地默许,权当一个模糊的“字”了。文字,便在这样懵懂而笨拙的摸索中,艰难地探出它最初、最微弱的根须。
雨,说来就来。接连几日的倾盆大雨,将整个部落浇得透湿,泥泞不堪。储存过冬食物的山洞里,负责清点的老族人石伯正对着湿淋淋的几大捆绳索,眉头拧成了疙瘩。绳结被雨水浸透,缠裹在一起,早分不清哪一结代表的是昨日新挖的山薯,哪一结又记着前些天腌好的肉干。石伯枯瘦的手指在湿滑的绳结中徒劳地拨弄,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茫然与急躁。洞口处,族人们裹着湿漉漉的兽皮,吵嚷声几乎要压过洞外的风雨:“石伯!我家那份山薯呢?昨天明明该轮到我家了!”“胡说!肉干!说好的肉干怎么没了踪影?”……争执声此起彼伏,浑浊的空气里弥漫着焦虑与隐隐的火气。
龙大明闻声挤进人群,潮湿的兽皮紧贴脊背,寒意与心焦一同袭来。他拿起自己那块记录用的薄石片,上面是他趁着天晴时画下的模糊图样:几个歪歪扭扭的圆圈代表山薯,旁边几条歪斜的短杠想表达肉干的条数。可此刻,连他自己也迟疑了——那圆圈里似乎多添了一道?旁边模糊的一团墨迹,究竟是雨水晕开,还是自己不小心画上去的?他对着石片,对着湿透的绳结,对着族人一张张焦急又隐含怨气的脸,一股沉重的无力感狠狠攫住了他。结绳混沌,画符亦难自明,部落的命脉,竟悬于这风雨中飘摇欲断的细线之上!石伯浑浊的眼睛望向他,那无声的绝望,比洞外的寒雨更刺骨。
“不能再这样了!”龙大明沙哑的声音穿透洞内的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都过来!把你们知道的,画出来!画明白!”
洞中骤然一静,只有洞外雨声哗然。龙大明率先蹲下,拾起一块尖锐的石片,在干燥些的地面用力刻画。他画了一个简单的、带分叉的植株轮廓,又在旁边用力点了几个点。“药草!”族中负责采药的阿彩眼睛一亮,立刻指着那图喊道。龙大明点点头,又画了一个带长牙的兽头。“野猪!”几个年轻猎人几乎同时叫了出来。
仿佛一星火种落入了沉寂的枯草堆,微光骤然腾起。狩猎归来的壮汉挤上前,用粗壮的手指笨拙地描绘野猪獠牙的弯曲;阿彩蹲下身,细心地在药草图样旁添上几片叶子的脉络;石伯颤巍巍地画着代表不同食物的简易符号:一个圆滚滚的圈是山薯,几条并列的短粗线是肉干……起初是混乱的叠加,线条纠缠。龙大明紧盯着,不时出声引导:“獠牙!只画獠牙!弯的,要清楚!”“山薯,圆的,大的!肉干,细长的!”他目光灼灼,声音坚定,如同引路的火把。
火光摇曳,映照着洞壁上那些被众人反复描摹、最终趋向一致的符号轮廓——獠牙狰狞的野猪头,圆润饱满的山薯,细长并列的肉干条,脉络初显的药草……它们生硬、简陋,却如磐石初露峥嵘。龙大明目光扫过这些众人合力“凿”出的符号,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感冲散了胸中积郁的块垒。他拿起石片,在干燥的洞壁高处,将那些最终被共同确认的符号,一个接一个,用力地刻划上去。石片与岩石摩擦,发出艰涩而清晰的“嚓嚓”声。每一下,都像是将混沌凿开一道缝隙。
“看!”龙大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手指点向那些新鲜的刻痕,“獠牙猪头,野猪!山薯!肉干!药草!”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族人惊疑不定却隐含期待的脸,“这,就是我们记事的‘字’!刻在这里,风吹不走,雨打不烂!”
洞内死寂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混杂着惊叹、释然和隐隐兴奋的嗡嗡声。石伯伸出枯瘦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壁上那代表山薯的圆润刻痕,长久地凝视着,沟壑纵横的脸上,泪水无声地混入皱纹深处。那刻痕冰冷坚硬,却像一道温暖的光,穿透了他眼中经年的混沌迷雾。
几日后,当雨水终于收敛了狂暴,久违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部落中央的空地上,新猎获的兽肉和采集的山薯堆成了小山。龙大明站在高处,手中紧握一块边缘锐利的薄石片。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族人的脸庞,最终落在一旁洞壁那几道清晰的刻痕上——那是他们共同“认”下的字。他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开始在一块特意寻来的平整大石板上刻画。他刻得异常专注,一笔一划都力求与壁上符号一致。画完一个代表山薯的圆,他抬头,声音清晰地穿透寂静:“山薯,三堆!”负责分发的族人立刻应声而动,准确地将三堆山薯推向指定的方向。他又刻下代表肉干的并列短线,刻了五组:“肉干,五份!”……分配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再无一丝一毫的争执与混乱。一种奇异的、近乎肃穆的安静笼罩着人群,只有石片刮擦石板的“沙沙”声,以及物品被挪动的轻响。
老祭司默默走到那块记录着分配的石板旁,沟壑纵横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取出一柄磨得异常光滑尖锐的骨锥,俯下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石板上那些新鲜的、由龙大明刻画的简易符号,一个接一个,更深、更稳地凿入石头的肌理之中。骨锥撞击石面,发出短促而沉重的“叮、叮”声,在寂静的部落上空回荡,仿佛敲打着蒙昧与秩序之间的界碑。
夜色渐沉,如墨汁般浸染天空,那轮明月却挣脱云翳,清辉如练,静静地流淌下来,覆在祭台边那块新刻的石板上。月光如水,温柔地填满石板上那些深深浅浅、稚拙却坚韧的刻痕——那是獠牙,是圆薯,是肉干,是药草的叶脉……是部落用粗粝的双手,从混沌的泥泞里,亲手为自己凿出的第一道微光。龙大明站在清冷的月光里,目光久久停驻于石板上,那石板上无声的刻痕,仿佛正于亘古长夜中发出微弱的搏动,预示着某种不可言喻的、缓慢而磅礴的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