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脊上的大山终于卸下了,可龙大明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反而更沉了,沉得像吸饱了水的烂泥,每一寸都死死往下坠,拖拽着他快要散架的骨头架子。每一次抬脚,膝盖深处都传来沉闷的撕裂感,仿佛干透的木头被硬生生拗折。他低下头,目光扫过自己那双被草鞋磨得不成样子的脚板,脚趾在污泥里蜷缩着,脚踝肿得发亮。每一步落下,都激起一小团干燥呛人的尘土,扑在同样干裂的脚踝皮肤上,细微的刺痛反而让昏沉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前方,蜿蜒的队伍沉默地蠕动着,像一条被抽掉了脊骨的蛇,在灰扑扑的山道上艰难爬行。没有粮袋的庞大身影压着,本该轻松些,可每个人的腰背却垮得更厉害,仿佛那看不见的沉重已钻进了骨头缝里。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沉重地敲打着四周死寂的山壁。偶尔有人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声音干涩空洞,像是破风箱在胸腔里撕扯,咳得整个人弯下去,肩膀剧烈地抽搐,好一阵才能勉强直起腰,抹去嘴角一点带着血丝的唾沫星子,继续麻木地迈步。
龙大明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嘴唇干裂得厉害,舌尖只触到粗糙的皮屑和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那是他自己的血,昨天混着汗水吞下去的血沫子留下的味道。喉咙深处火烧火燎,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他伸手摸向腰间瘪瘪的旧水囊,里面只剩下几口混浊的温水,晃荡起来的声音都显得吝啬。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去拔那软木塞子。这点水,得熬着,熬到下一个能灌水的地方,谁知道还有多远?
前面的路陡然收窄,逼仄的隘口张开黑黢黢的口子。山风打着旋从狭窄的通道里挤出来,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像无数冤魂在低低地哭。龙大明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来了,又来了。那处悬在噩梦边缘的鬼地方。
脚下,灰黄色的岩土不知何时已浸染上一种不祥的暗褐色。越往前走,那颜色就越深、越刺眼,如同大地凝固的伤疤。龙大明的目光死死钉在脚下,不敢抬起半分。可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却顽固地钻进鼻孔——是血腥味,尽管被山风吹淡了许多,但那股铁锈般的甜腥,混杂着土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依旧浓得化不开。它黏附在每一口吸进去的空气里,沉甸甸地坠在肺叶上。队伍的速度明显更慢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迟疑、颤抖。所有人的头颅都低垂着,脊背弯得更深,仿佛想把自己缩进脚下的泥土里,躲避着什么。
队伍在悬崖前近乎凝滞了。那陡峭的断面,嶙峋的怪石,像巨兽狰狞的獠牙,直刺向下方深不见底的幽谷。风在这里的呜咽声陡然尖利起来。
突然,一声短促、压抑的呜咽从队伍中间爆开,像被扼住喉咙的野兽。紧接着,那声音猛地拔高,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哭:“六子!我的老六啊——”一个中年汉子猛地扑向崖边,身体剧烈地前倾,双手疯狂地向前抓挠,仿佛要抓住空气里早已消散的魂魄。旁边的人眼疾手快,死死抱住了他的腰,才没让他栽下去。那汉子挣扎着,涕泪横流,指着下方一块突出的、尖利如刀的黑色岩石:“就…就那儿!我眼睁睁看着他摔在那块石头上!‘咔嚓’!骨头碎了!我听见了!我他妈听得清清楚楚啊!骨头碎了!”他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在崖壁间撞出凄厉的回响。
这声绝望的哭喊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瞬间捅破了凝滞的死寂。队伍里压抑的堤坝轰然垮塌。
“三墩儿!我的好兄弟啊!”另一个方向,一个枯瘦如柴的男人猛地蹲了下去,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死都没松开!”他的哭诉断断续续,字字泣血。
“王老瘸……”一个颤抖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在龙大明身后不远处响起,是队伍里年纪最小的二狗子,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他…他昨天…昨天晌午歇脚的时候,偷偷…偷偷塞给我半块野菜饼子……皱巴巴的,揣在他怀里,还带着热气儿……他…他自己都没舍得吃一口……”二狗子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抽噎,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脚下的尘土里,洇开深色的小点。
悬崖的风,卷着这些破碎的哭喊、嘶哑的控诉、断断续续的回忆,在狭窄的山道上空盘旋、碰撞、发酵。每一句都像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队伍彻底停滞了,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悲伤和恐惧。有人死死咬着嘴唇,咬出了血;有人仰着头,泪水却无声地顺着肮脏的脸颊往下淌;更多的人只是低着头,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仿佛那悬崖下伸出了无数冰冷的手,正拉扯着他们的脚踝。
龙大明站在原地,脚下生了根。每一次呼吸都艰难无比,空气里的血腥味和绝望混杂着,死死堵在胸口。他感觉不到腿脚的酸痛了,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从头顶压下来,要将他碾进这染血的土地里。他想闭上眼,可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出王老瘸那张沟壑纵横、总带着点苦相的脸,还有他偷偷把饼子塞给二狗子时,浑浊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笨拙的慈祥。还有三墩儿,那个总是闷头赶路、力气最大的汉子,倒下时那扭曲的手指……老六摔下去时那短促凄厉的惨叫……这些画面碎片一样在他脑子里搅动,越来越快,越来越清晰,带着黏腻的声响和刺鼻的血腥气,几乎要撑爆他的头颅。
“走啊!都杵着等死吗?!”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猛地劈开这片令人窒息的哀鸣。
是押粮队那个满脸横肉的兵头子。他站在队伍侧后方一块稍高的石头上,腰刀刀鞘不耐烦地拍打着腿侧,发出沉闷的啪啪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赤裸裸的、冰冷的焦躁和厌烦,仿佛眼前这撕心裂肺的哀恸不过是群苍蝇在嗡嗡叫。
“死的都死了!活着的给老子往前走!误了时辰,军法处置!想陪他们的,现在就给老子跳下去!痛快点!”他唾沫横飞,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在石头上,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
那粗暴的吼叫像鞭子,狠狠抽在凝固的队伍上。哭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所有的悲恸、控诉、回忆,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恐惧压了下去。那些捂着脸、蹲着、颤抖着的人们,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像提线木偶般,极其缓慢地、僵硬地重新挺直了腰背。他们不再看悬崖,不再看彼此,目光重新投向脚下那条灰黄、蜿蜒、没有尽头的路。沉重的脚步,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再次挪动起来。啪嗒…啪嗒…啪嗒…脚步声比来时更沉,更拖沓,每一步都像是从泥泞的绝望里艰难拔出。没人说话,没人回头看一眼那吞噬了同伴的深渊。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那单调、沉重的脚步声,在兵头子冰冷的注视下,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龙大明也迈开了腿。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前面那个微微佝偻、沾满泥点的背影。膝盖深处那撕裂般的剧痛又回来了,每一次屈伸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空得发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拧绞着,火烧火燎。昨天灌下去的那点野菜汤和零星肉腥,早就被漫长的跋涉和巨大的消耗榨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蚀骨的饥饿感在腹腔里翻腾。每走一步,这空虚的灼烧感就尖锐一分。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舌尖尝到咸腥的铁锈味,和昨天老六的血溅在石头上时飘散的气味,诡异地重合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指尖触碰到怀里一个硬硬的小东西。那是一小片粗糙的、染着暗褐色污渍的粗麻布片,是从三墩儿那件被磨破的褂子上扯下来的。三墩儿……那个沉默寡言、力气大得像头牛的汉子。龙大明的手指在那片粗糙的布片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布片边缘被磨得起了毛,带着一种刺手的质感。他用力捏紧了它,仿佛想从这片冰冷的布上汲取一丝早已消散的体温,或是抓住一点证明三墩儿曾真实存在过的凭据。布片上的污渍顽固地沁入纹理,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
队伍沉默地行进,像一列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山道在眼前无尽地延伸,转过一个光秃秃的山坳,前方依旧是望不到头的灰黄色土路,盘绕在同样荒芜的山梁上,消失在更远处朦胧的、令人绝望的山影里。太阳不知何时已经西斜,将这片死寂的山峦染上了一层病态的、毫无暖意的昏黄。脚下的影子被拖得老长,扭曲变形,如同依附在每个人身后的、甩不脱的鬼魅。
啪嗒…啪嗒…啪嗒…
脚步声单调地重复着,敲打着沉默。龙大明混浊的目光掠过前面一张张同样麻木疲惫、沾满汗渍和尘土的脸。他下意识地开始数:一个、两个、三个……目光艰难地扫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数到某个位置时,他顿住了。那里本该是王老瘸佝偻着的身影,此刻却空荡荡的,只有山道上被无数脚步踩实的尘土。他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把。他强迫自己继续往下数……老六的位置,也空了。三墩儿那高大沉默的位置,同样只剩下一片刺眼的空白。还有昨天倒在半路没能再爬起来的两个……一个个空位,如同被硬生生剜去的血肉,留下无声的、血淋淋的窟窿。
他舔了舔嘴唇,舌尖再次尝到那熟悉的咸腥味。这一次,他咂摸得更慢了些。这味道,像汗,像血,更像脚下这条永远也走不完的路,浸透的苦涩。前方的路还在无尽地延伸,没入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仿佛一直要通到地狱的最底层。
龙大明抬起头,眯起眼,望向那昏黄天际下、山梁尽头模糊扭曲的地平线。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和胃袋里拧绞的饥饿感依旧猛烈,但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疲惫,早已压过了一切肉体的折磨,沉甸甸地淤积在骨髓深处。
这条路,真长。
长得像命,也硬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