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光华大学门口,人潮像开了闸的洪水,喧哗声浪裹挟着初秋微凉的湿气扑面而来。
林子琪站在攒动的人流边缘,有点茫然地攥紧了手里那个沉甸甸的蓝色编织袋提手。
“设计学院的新生?这边走!”一个穿着红马甲、举着塑料扩音喇叭的男生扯着嗓子喊,声音在嘈杂里撕开一道口子。
红马甲男生脚步飞快,林子琪小跑着才能跟上,绕过一片刚修剪过、散发着浓烈草汁味的草坪,又穿过几栋外墙贴着崭新瓷砖的教学楼,眼前豁然开朗。
一大片开阔的广场中央,立着一座造型奇特的现代雕塑,银灰色的金属线条扭曲缠绕,在雨幕里泛着冷光,广场周围,几栋更高大的建筑围合着,巨大的玻璃幕墙映出铅灰色的天空和匆忙移动的人影。
“喏,设计学院楼,逸夫楼!报到处在里面!自己进去吧,我还得去接别人!”红马甲男生指着一栋线条流畅、通体玻璃与钢结构结合的庞大建筑,话音未落,人已经旋风般跑开了。
林子琪仰头看着这座庞然大物,玻璃墙反射的光有些刺眼,她定了定神,拖着编织袋往那扇巨大的旋转玻璃门走去。
报到的队伍排得很长,林子琪默默站到队尾,把沉重的编织袋小心地放在脚边,尽量不碍着别人。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刷得发白但干干净净的帆布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前面一个女生正举着手机自拍,手机壳上镶满了亮晶晶的水钻,她旁边站着的中年男人,手腕上戴着一块表盘很大的银色手表,林子琪在县城商场橱窗里见过类似的,标签上的数字让她当时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生娇嗔的声音飘过来:“爸,你看这个角度行不行?要把我们学院的名字拍进去哦!”
林子琪下意识地把帆布鞋往后退了半步,似乎想把自己藏进编织袋的阴影里,她拿出录取通知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烫金的“光华大学设计学院”几个字。
通知书边缘有点卷了,被她抚平过很多次,这是她通往完全不同世界的船票,她心里有点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混杂着兴奋、忐忑,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东西。
队伍移动得很慢,终于轮到她时,负责登记的学姐抬头看了她一眼,公式化地问:“姓名,专业,录取通知书,身份证。”
“林子琪。视觉传达设计。”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把通知书和身份证一起递过去。
学姐熟练地操作着电脑,敲打键盘的声音噼啪作响。“林子琪……找到了。学费住宿费都缴清了?”
“嗯,缴清了。”林子琪点头,那是家里东拼西凑,加上她暑假在镇上小广告公司打了两个月零工才凑齐的数目。
“行。宿舍钥匙,松园公寓B栋307,这是校园卡,里面预存了一百块饭钱和水电费,自己去圈存机充值。新生手册,入学教育安排表,自己看。”学姐语速飞快,把一叠东西和一个挂着钥匙的塑料牌推到她面前,又指了指旁边堆成小山的新生大礼包,“喏,你的,拿好。”
林子琪道了谢,把钥匙牌挂上脖子,又费力地抱起那个印着学校Logo的大纸盒,这下她更狼狈了,左臂弯里搂着大礼包,右手拖着死沉的编织袋,脖子上挂着钥匙,录取通知书和手册只能暂时夹在腋下。
她像一只笨拙的蜗牛,背着沉重的壳,艰难地挪出报到处,重新投入门厅喧闹的人流中。
外面雨好像大了一点,不再是细丝,而是连成了线,沙沙地打在广场的地砖上,天色更暗沉了,她站在巨大的玻璃檐廊下,看着外面湿漉漉的世界,有点犯愁。松园公寓在哪里?新生手册的地图在夹着的地方,她腾不出手来拿。
“同学,需要帮忙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个同样穿着红马甲的女生,脸上带着善意的笑。
“谢谢学姐!请问松园公寓怎么走?”林子琪像看到了救星。
“松园啊,有点远,在生活区最西头了。喏,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女生指着一条宽阔的林荫道,“走到头看见一个很大的食堂,叫‘百味园’,然后左拐,穿过篮球场,再走一段就能看到松园几栋楼了。B栋在最里面,门口有标识的。”
林子琪努力记着路线:“谢谢学姐!”
“不客气,路上小心点,东西挺沉的。”女生笑了笑,又去招呼其他新生了。
林子琪深吸一口气,拖着她的全部家当,一头扎进雨幕里。
不知走了多久,腿都有些发酸,终于看到了那个巨大的食堂“百味园”,里面灯火通明,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油烟味远远飘散出来,引得她空荡荡的胃一阵抽动。她这才想起,从早上在县城坐上长途汽车到现在,只在车上啃了半个冷馒头。
又走了好一阵,几栋灰扑扑的、样式老旧的红砖楼出现在视野里,和刚才看到的那些光鲜亮丽的学院楼、崭新的食堂截然不同,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陈旧感。
楼门口挂着的牌子证实了这就是松园公寓。B栋在最角落的位置,她几乎是拖着脚步挪到楼门口的台阶下。
看着那几级不算高的台阶,再看看自己手里抱着的、拖着的这一大堆东西,林子琪有点绝望。
她试着先把怀里的大礼包放到台阶上干燥的地方,再弯腰去拖编织袋。袋子实在太沉,又沾了水,她用力一拽,编织袋的提手“嗤啦”一声,竟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她心里一慌,手一松,袋子歪倒,里面的东西眼看就要散出来淋湿。
就在这时,头顶的雨声骤然停了。
不是雨停了,而是一把深蓝色的大伞,稳稳地撑开在她的上方,隔绝了冰冷的雨幕,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声音沉闷而清晰。
林子琪愕然抬头。
一个高个子男生站在她侧后方半步的位置,一手举着伞,伞面大部分都倾斜在她这边,挡住了密集的雨线,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外面套了件深灰色的运动外套,拉链敞开着。
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些,有几缕随意地搭在额前。他的五官很清晰,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显得有些薄。此刻,他的目光正落在她那个裂了口子、歪倒在地的蓝色编织袋上,眉头微微蹙起。
林子琪的脸颊瞬间像被火燎了一下,腾地烧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去扶袋子,想把裂开的口子捏拢,动作笨拙又窘迫。
她不敢看那个男生,只觉得自己的狼狈无所遁形,心脏在湿冷的空气里怦怦乱跳,声音大得盖过了雨声。
男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弯下腰,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而易举地抓住了编织袋另一侧完好的提手,帮她稳稳地提了起来。
“几楼?”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带着点雨天的清冽,穿透了哗哗的雨声。
“……啊?”林子琪还沉浸在窘迫里,一时没反应过来。
“宿舍,几楼?”男生又问了一遍,目光转向她脖子上挂着的钥匙牌。
“三……三楼!307!”林子琪赶紧回答,声音因为紧张有点发颤。她慌忙抱起台阶上的大礼包,纸盒被雨水浸湿的地方已经洇开了一大片。
男生没再说话,一手稳稳地提着她的编织袋,一手举着伞,示意她走在前面。深蓝色的伞面始终笼罩在她头顶。
林子琪抱着湿漉漉的大礼包,低着头,快步走上台阶,推开那扇沉重的、漆皮有些剥落的公寓大门。
男生提着沉重的编织袋,脚步却很稳,跟在她身后,楼道里很安静,只有两人上楼的脚步声,和她自己依旧擂鼓般的心跳。
三楼到了,走廊里亮着几盏昏黄的白炽灯,光线勉强够看清门牌号,307在走廊尽头。
林子琪走到门口,放下怀里的大礼包,手忙脚乱地在脖子上摸索着钥匙,
“咔哒”一声,门开了,一股久未住人的灰尘味和木头家具的味道飘了出来。
林子琪赶紧侧身让开门口,低着头,小声说:“到了……谢谢,谢谢同学!”她始终不敢抬头去看对方的脸。
男生没说什么,只是把那个沉甸甸的蓝色编织袋轻轻放在门口干燥的地面上。然后,他直起身,目光似乎在她低垂的脑袋上停顿了一瞬。
“举手之劳。”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说完,他转身,拿着那把还在滴水的深蓝色雨伞,沿着昏暗的走廊,迈着长腿,很快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脚步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