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斜照,赵水一行人伏身马上,踏着霞光在尘土飞扬的泥道上飞驰,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入了城。
一队身影分成几路,有的停歇、有的归家,赵水和苏承恒、付靖泽、白附子四人却马不停蹄,应召入宫。
星枢殿的青铜门缓缓开启,殿内传来的细语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转过头,齐齐向他们看去。
大殿里的人比想象中多了好些。
赫连破端坐在正中的御座上,原本严肃的面容在望见他们时难抑嘴角,眉开眼笑,旁边的椅榻上靠着老城主,面容比赵水离开时更加苍老消瘦。而星门的门主们和几位朝中大臣则分列两侧,手中、案几上都是一些册子、纸砚。
赵水等人快步入内,行礼后朗声道:“弟子一行应召前来复命,见过城主、代城主,见过各位门主、大人。”
同时被这么多股肱大臣盯着,他们几个弟子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看这样子,应该是在讨论什么,被他们这冒然拜见给打断了。
赵水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那么积极,等明日再过来了。
“来得正好。”赫连破回道,“此非正朝,不必拘礼。”
“是。”
“三代县之事,诸位辛苦了。”赫连破说道,目光扫过几人,在碰上付靖泽那清亮如初的眼神时,微微一愣,“付星同,神智恢复了?”
付靖泽立即上前,回道:“多谢代城主关心。得益于白星同的照顾,现已完全恢复。”
“是吗?那本门主问你——”旁边传来开阳门主的声音,“可还记得《孙子兵法》九变篇本门主最喜欢哪一句?”
“居兵知变,胜乃无穷。此句弟子年少时便已知晓。”付靖泽回道,向他露出笑容,“弟子付靖泽,见过门主!”
“好!好哇。”这位天性爽朗的门主依旧是那副洒脱乐呵的模样,摸着腮帮胡子朝几位弟子高兴地直点头。
赵水他们的拘束感少了几分。
“听闻,苏弟子脸上的伤,也痊愈了?”苏承恒的父亲苏清远也在场,坐在天玑门主的后面,正直起腰眯着眼往苏承恒的脸上看。
“是。”苏承恒端正地行了个礼,回道。
“看来璇云石的力量,确实不凡啊。”一名朝臣叹道。
目光聚集到白附子身上。看她一如往常,只是更消瘦苍白了些,余晖透过窗缝落在她的脸颊上,闪着点点光芒。
赵水目露犹疑,望向赫连破。
赫连破向他点头,说道:“因三代县异症,云石之事已经传开,不必再避讳提及了。”
“是弟子失察。”赵水从怀中取出天枢主石,跪地道,“弟子特来将此物归还。”
云石离手的刹那泛起如朱砂色的光芒,吸引众人视线。赫连破接过云石时,扳指与玉石相触,竟激出几点火花,而后光芒倏忽熄灭,静静卧在掌心之中。
“此事魏理寺与当地州官已汇报过。”老城主开口道,沙哑而气弱,“若非尔等,只怕贼人炸城、横尸百人。云石一直无踪迹,落入百姓之手被利用,也不是能预料控制的。为今之计,是尽快倒找剩下的两枚云石,以免落入贼人之手、酿成祸患。”
“是啊……”众人低声赞同道。
赵水看着老城主浊黄无光的眸子,心中悲伤,问候道:“城主,身体近来可安好?”
“咳咳。”老城主面容微动,撇开脸,摆手道,“无妨。”
“这白弟子正好回来,让她给城主您看看。”开阳门主说道。
白附子闻言,上前一步恭敬而立。
“不必费神了。孤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老城主说道,“破儿……”
“是。”赫连破向他致意,然后看向赵水等人道,“此次急召星门弟子回来,是因为星城将举行星任大典。星门各掌事经长久讨论后一致认为,此届星门弟子人才辈出、功劳累累,正逢祸乱将至,用人之际,特提前举办星任大典,时间定在三日后。”
星任大典?
是什么?
赵水看向苏承恒,想让他用眼神回答一下。苏承恒却是目光炯炯地怔着,另外俩人也愣着没理会自己。看他们的反应惊讶中带着隐隐振奋,难道说……
赵水抬眸望向赫连破,又看看久病无力的老城主。
城主继任一事他早有耳闻,这星任大典必会有城主交接仪式。但召星门弟子回归,想来是准备启用星门弟子入朝了。只是这么着急地举办,老城主的身体状况定不大好,赵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赫连破看向白附子,突然开口道:“白星同,你可愿担任星医阁主事一职?”
白附子闻言,纤长的睫毛倏地一颤,望向赫连破的目光中先是讶异,然后不解。
“城主、代城主、各位门主大人。”苏承恒忽然上前开口道,“弟子听闻,星医阁居宫城要地,主事居五品,需常年驻守医阁处理卷宗。白星同正当历练之年,不知会否向往此职。”
寥寥几句,让疑惑的同伴顿时豁然。
白附子眼中的困惑渐渐化开,视线晃荡中,落在了案几上的那颗静静躺着的天枢主石上。赵水立于她身旁,注意到她的手无意识地攥紧衣角,在衣袍上揪出细碎的褶皱——他从未见她有如此纠结举动,即便是之前决定以身赴死的时候。
一旦答应,便如同被金丝笼困住的鸟,白附子从小随父亲行走江湖,此职于她,只怕束缚大过荣耀。
赫连破双手按在案几上,落眸片刻,说道:“苏星同所言不错。白星同,璇云石与你命脉相连,如今各方势力虎视眈眈。近日来,只星门探报便有七拨贼人谋划或试图盗取云石。”
“这一路你们能顺利回来,也是我和玉衡门主通知各州县的门人庇护,否则哪会那么轻松。”开阳门主说道。
“云石之力事关将来抗敌,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玉衡门主说道,“白弟子心怀百姓,我等放心,只是怕贼人偷袭,伤了云石更伤了白弟子性命。”
白附子低头凝视自己的掌心,感受着缕缕力量正随呼吸起伏——那是于她彻底融合的云石之力在血脉中流淌。忽然,她唇角浮起一丝恍然的笑意,像是解开了某道艰涩的医方。
“城主……”赵水刚欲开口,余光见白附子向他摇头,便闭了口。
白附子上前半步,站得笔直,平静回道:“弟子白附子,谨遵钧命。”
这一应,便是画地为牢,不知猴年马月。
殿中一时静默。
“望君勤勉任事,将来自有前程。”赫连破将最后四个字加了重音,说道。
“弟子定不负所托,谢星门隆恩。”白附子庄重行礼道。
“今日诸位也累了,且散了吧。”老城主摆摆手,散退众人。
赵水立在原地,心内踌躇。血缘的纽带终究难以彻底甩开,他想上前问候一下老城主的身体,对方却在与他眼神交汇时,垂下双眸、背过身去。
默默对着背影行了一礼,赵水也退出殿门。
长廊转角处,开阳门主突然出现,拽住赵水的袖角将他扯到一旁,小声问道:“小子,听说铮儿的修为也恢复了?”
赵水环式四周,见人都已走远,回道:“白星同说,至少需三年。我们只是对外宣称治好,目前她体内还是挪用的灵力,属天枢主门,不过已可运用自如,您放心。”
“哦……那知道这件事的都有谁?”
“门主您和我,还有白附子,别无他人。”
“嗯,白丫头是个稳妥的性子,保守患者秘密本就是她的职责。”开阳门主摸着胡子点头道,“行,只要她安好就行,铮儿既已决定依靠你,你就只管对她负责就行了。”
说完,他拍拍赵水的胸脯,嘿嘿笑着。
赵水有些脸上发热。
“门主,还有一事。”
“说。”
“此次弟子外出认得一山间少年,名为韩亦。因他相助我等才得知白星同舍身一事,及时救下。如今他无亲无故,弟子见他心性淳朴、底子不错,便自作主张将他带上。若能拜得一良师,也算有了好教导。”
开阳门主点点头,细想了下,说道:“行,你把他交给我看看。开阳底下对接的各门派不少,我来看着安排。”
“多谢门主。”
“要是个和你一样好玩儿的苗子,我得反过来谢你。”开阳门主哈哈笑道,背过手摇摆着身子走了。
留下赵水一人独自暗悔是不是给韩亦找错人了。
赵家小院,杏花开得正盛。赵水刚跨进门,一个鹅黄身影便冲他飞过来。
他立刻侧身躲过去。
“哥!你也太快了!”赵风的喊声从耳侧飘过。她在墙垣上一踏脚,翻身而落,发间的银铃叮当作响。
“以前是爹爹在门口拿我练手,这下可好,有接替的人了。”赵水笑着抱怨道。
“怎么,有怨言啊?”虞问巧端着刚蒸好的馒头从屋里出来,说道,“你难得回来,可得陪你妹妹好好练练,帮她在星考里拿得名次。”
“星考?”
“对呀!”赵风回道,“虽然还没有正式下达文件,可是听闻已经在准备了,我得加紧联系。哥,你跟我说说上届都考得什么呗。”
“这……”赵水回忆起当初一头脑热参加星考的生死经历,不免有些担忧道,“风儿,星考不易,恐有危险——”
“我也这么跟她说,让她安心多练习个几年再去参加,不够人担心的。”虞问巧嘟囔道。
这种话赵风显然听过多次了,两手抱胸,在小凳上坐下道:“我这不是在好好练嘛。这次因为外面动乱的缘故,才破格临时换任和补充星门弟子,人数上定会扩招,我不抓住这次机会,还要等到驴年马月去。而且就算不得,说不定也能得星门哪位师父青睐,更好拜师学艺,你说是不是啊,哥?”
赵水看她仰头的面庞,和当初的自己一样,不过眸光中更添几分清醒。
“风儿有拜师吗?”
“托人拜了天玑的副门主。”
“可是我想拜开阳,和哥哥一样!”赵风嘟着嘴道,被赵水轻拍了下后脑勺。
“哪有三心两意的,既已拜了师父,理当好好修习。”赵水提醒道。一抬眸,见父亲赵孜推门而入。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
“好小子。”赵孜欣慰地点头道,“的确是成长了。”
“这脸都在外面瘦出棱角了。”虞问巧将菜碟端出来,接口道,“正好,吃饭吧。”
青花粗碗蒸腾着白汽,金黄油亮的煎鱼在盘中微微翘起尾鳍,惹得赵水口中发馋。他急忙坐下,先啃了口馒头到嘴里。
“慢点儿。”虞问巧夹了块鱼籽放进赵水碗里,袖口沾着的葱花香混着柴火气扑面而来。
“许久没吃家里做的菜了。”赵水笑道。
“那多吃点。这鱼,还有河蟹,都是你父亲特地去外河捞的,正新鲜。还有这菜,咱们小后园里自己种的。味道怎么样?”
“好吃!”赵水又吞了几口饭菜,胃里舒服,怅然道,“不过,要说鲜美,我还是想念家里的海物,尤其是虾蟹。”
“我也是我也是。”赵风跟着嚷道。
碗筷碰撞,发出最为稀松平常的声响。
赵孜看了眼儿子,夹口菜,佯装随口问道:“今日入宫,拜见城主了?”
“嗯。”赵水回道,“城主身体似乎抱恙,没有多呆,便回来了。”
“有和你提起星任大典的事吗?”
“说过。”
“可否向你透露一些,对你的安排?”
赵水停下筷子,看看赵孜,摇头道:“没有。”
赵孜落眸点头,夹了块红肉放到赵水碗中,说道:“星门朝中之事,确实不宜多说。只是你阅历尚浅,从小又远离都城,若无委派,也是常事,切莫灰心。”
心弦被拨动了下,赵水停住动作。
即便他努力不去想,却还是逃不了心中的在意。他爹了解他,也借闲聊之口说穿了他的心思。
“孩儿明白。”赵水低声应道。他知道他爹是在担心自己,怕他期望太高会失落太大,但听着这话,心里还是有股说不出的委屈落空之感。
虞问巧见方才还兴致勃勃的儿子泄了气,朝他爹使去个不悦的眼色,掰了块馒头放到儿子碗中,笑着说道:“吃饭说这些干嘛。来,儿子,尝尝娘做的荠菜丸子。”
“好。”
虞问巧捧出了桂花酿,倒在粗瓷碗里漾起微波,赵水与父亲举盅而尽,一会儿说说外出所历,一会儿聊聊家长里短,一会儿又做前辈模样指点小妹风儿准备星考之事。
青石小院浸在溶溶的月色里,树上枝桠将月光的银辉筛成了满地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