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悬中天。
赵水立于浮生渊的高崖边缘,俊朗的面目在丛草缝隙间若隐若现。崖顶的山风格外强劲,崖边的草也比平日里更深更长。
他抬手止住身前杂草的晃动,五指伸入叶子之间的缝隙,将它们往旁推开,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睛隔着草缝,由近及远地往下望着。只见盘旋的山道上,一大队人接连不断地沿着山道攀爬而上,黑鹰崔嵬走在他的部众后面,黑色的披风宽大,垂落周身,脸上模样看不清楚,但能望见一道横贯眉骨的疤痕在日光下反射着狰狞的紫红色,活像一条盘踞头部的毒蜈蚣。
几个小队跟在他的大部队后面,加起来估摸有四百人。
再往远望,便是朦胧不清的雾气,偶尔氤氲开来,黑乎乎的分不清是远处的深山还是不断聚来的贼人部众。
根据玉衡门援兵传来的消息,贼人自上次的天降飞刃吓破胆后,也不知听了谁的安抚和建议,打算采用人海战术来消耗赵水与苏承恒的灵力。而援兵,至少还有一日的时间才能驱散沿途贼人阻拦,赶到浮生渊下与他们里应外合。
此次发起进攻的,至少千余人。而赵水他们,算上伤病只二十六人,除此之外,便只有……
赵水回过头,往后看去。
身后排着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头,伏在石头后面的是村里一些身强力壮的村民们,有男子,也有松儿等几个气力不错的娘子,都撸起袖子,目光坚定地望着他。
赵水暗暗握紧拳头。
“咻咻——”
一股由铁器汇成的黑蛇般的器刃群向上直冲,在靠近崖顶时打了个回旋,又兀地往下射去。
“来了。”赵水唇齿微动,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风中。
崖底的喊嚷声随着器刃的落下而减弱,但很快,又一波声浪响起,伴随着脚步声和铁刃的碰撞声往山上冲去。
身后的村民早已心中焦躁,几块大石发出与地面的摩擦声,欲往前滚。
赵水抬手制止他们,向他们摇了摇头,又蹲身靠近崖边,往下面看去。
飞驰的铁器已掉落大半,有的击中伤了贼人,有的被后面上来的人隔挡开,那些人踏着前面人的躯体,不管脚下死活地迅速往上冲。崔嵬眼中精光暴涨,显然已看出苏承恒的后劲乏力,喉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给我继续冲!后退的死!”
贼众嘶吼着涌入山谷,杂乱的脚步声震得地面微微颤动。
赵水眯起眼睛,在心中默数着人数。
往山顶而去的青光忽然停住,裹挟着黑压压的器刃调转方向,化作夺命飞蝗,再一次进行大规模地射击。
崔嵬的队伍被这架势惊得停住攻势,纷纷伏地躲避,有不少人已吓得往回逃,崔嵬及其亲信忙着躲闪,抽不出手来“惩罚”这些后退者,往后撤的人开始越来越多。
“这……”
身后传来怕陷阱落空的唏嘘声。
而赵水却勾起嘴角,开始缓缓催动丹田内力。
一阵类似拼死挣扎的冲击过后,赵水望见悬身空中的苏承恒身躯佝偻,嘴角流血,转眼间,他便伴随着铁器直直坠落地面,消失于丛林之中。
躲在一排盾牌后面的崔嵬同样也瞧见了这一幕。
生性多疑的他被这鱼死网破的攻势弄得损失了一半的队伍,却更加确信了人海战术的可行性,在手下们还在怔愣的静寂中时,挥舞大刀将马肚一踹,边往前冲边道:“他没力气了,跟我去夺得云石,重重有赏!后退者,杀!”
话音刚落,被他路过身边的一个由于没站稳而不小心后挪半步的胖汉便被一刀割脖。
剩下的一半人,无人再敢退。
“后面的,铁牢汉!枭鹰王!你们跟我一起上!”
“再不来,就是与我为敌!”
崔嵬声如洪钟,自带气场,原本躲在后面观望的两个贼人头头被点名,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去。
越往前,他们越来了信心——
前面除了微不足道的暗箭和时不时跳出来抵抗的十几个兵将外,再无抵抗之力!
很快,敌人上山的速度又变成健步如飞。
赵水的嘴角凝固,笑意散去,盯着队伍最后的一名贼人踏进谷底,纵身跃起,展臂划开。
一道水晶石墙般的光幕似银河般从天而降,挡在峡谷的夹缝之间。走在后面的贼人察觉到异样,眯着眼睛抬起头,把脖子仰得与天相平,却仍未看清这光柱的源头。
有人想过去看看,又惧怕后退遭砍头,正原地踌躇间,忽听天上像是响起了打雷声。
轰隆——
一侧的山崖顶,突然滚下数十块方圆不一的巨石,如天罚般砸向谷底。巨石碾过岩壁,带起漫天碎石,呼啸着坠入人群。
惨叫声顿时响彻山谷,血雾混着尘土腾起三丈高,一匹惊马驮着半截尸身狂奔,却被后续滚落的巨石碾成肉泥,鲜红的血迹在黄土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崔嵬等贼人这才意识到中了计。
“退!快退!”崔嵬勒马嘶吼,声音里第一次透出惊慌。他脸上的伤疤因愤怒而变得紫红,大氅上沾满了属下飞溅的鲜血。
“想走?”
清冷的声音自半空传来。
赵水踏着岩壁飞掠而下,麻布衣摆在风中翻飞如鹤。他腰间的星灵玉佩炸开刺目青芒,几个贼人被崔嵬推前,收势不及与他对掌相撞,顿时磨地而飞,撞在光墙上又被弹回,发出痛苦的闷哼。
与此同时,苏承恒带领二十名士兵自丛草间一并而起,长剑如林,刺向溃散的贼众。
贼众被吓得六神无主,纷纷往山下跑去,可光幕如巨墙般,与周围的山壁严丝合缝将它们死死地挡了住。
队伍最前头的崔嵬见退路被断,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猛地抽出枪勾,银光在空中划开一声铮音。赵水急忙紧跟其后,扔出陨链如蛇直取要害。
长枪与陨链相击,火花四溅。
崔嵬狰狞一笑,手腕一抖,钢鞭突然变向,直扫赵水下盘。赵水重伤未愈,躯体无法灵活变动,只能挥手以星力隔空挡开,趁其不备间,他将星灵藏在隔挡之中,灵力化作无数绵针,悄无声息地齐齐穿过崔嵬胸膛。
“啊!”
枪勾应声落地。
崔嵬只觉胸口闷痛,还要挣扎,双目的瞳孔登时放大——他胸前的衣裳已渗出鲜血,渐渐将他的衣衫全部浸没。
“这是……什么。”崔嵬惊骇地干瞪双眼,最后一个字吐到一半,直面朝下,轰然倒地。
“解决一个。”赵水轻声道。
他抬头往上路看了看,正巧望见苏承恒一个冲天而起,将那个叫做“铁牢汉”的家伙撞到半空中,又回身执剑而落,正中刺入另一个“枭鹰王”的胸口。转息之间,便解决了另外两个头目。
但重击之后,苏承恒明显脚下微晃,正强撑着扶剑站立。
赵水立即上前。
“怎么样?”他一把扶住苏承恒的腰,暗以内力传递,低声问道。
“灵力虽损,招式未废。你呢?”
“筋骨痛得不敢动招,不过内力有的是。”
两人闭口沉默一瞬。
苏承恒观察了下四周,所剩不多的贼人要么慌不择路地来回逃窜,要么下跪对天直拜连喊求饶。他眉头微紧,向赵水道:“我们的人手根本不够看押他们。但是……”
但总不能因此杀降。
赵水明白他的意思,环顾四周后,提气朗声道:“此谷已设结界,各位莫要再逃。若有愿提供来贼线索、协同斩杀敌军者,可饶不死!”
声如洪钟般撞击在山壁光幕上,震得谷内众人胸口发颤,带着某种难以抵抗的压迫感。
移动的贼人被震慑住脚步。
青翠的群山间,一片寂静。
没有了打斗声,甚至连虫鸟嘶鸣声都消失了。
等在山腰的贼人们半天听不到打斗声,也不见有人退回来,心中生疑——既害怕前方有什么陷阱强将,又担心崔嵬一党得了便宜便悄默声儿地溜了。
于是他们派出几小队人先去打探,可去几个,没几个。
“他娘的。”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的贼人头头再按捺不住,抡起脚边大锤抗在肩头,一步一晃地往前大步道,“等个毛啊,小的们,跟我上!”
“咻——”
自上而下射来一支短箭,直直地插入络腮胡的膝弯中。
“啊!”络腮胡痛叫一声。
紧接着,数十支木制的削尖短箭从高处的草丛中射出。
“咻咻咻!”
跟在络腮胡身后的贼人应声倒地。后面的队伍顿感危机,一仰头,便见丛草晃动间,一道道黑影带着凌厉的刀光从天而降,转瞬间便是多枚人头落地。
原来赵水等人伏击成功之后并没有停歇,他们心知躲不过与贼人的一场恶战,便绕路下山,先发制人给贼人一个措手不及。
但贼人也不是吃素的。短暂的惊慌之后,对方仗着人多的优势,开始向赵水他们反击,一波又一波的悍贼接踵而至。
血与铁的气息,再次在浮生渊下的山腰间蔓延。
赵水反掌而起,一股强大的气流从他掌心涌出,像一条无形的蛇在人缝中穿梭数丈之远,所过之处,贼人纷纷被冲撞倒地。但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脸上沾染着不知道谁的血水,视线被晕红有些模糊,左臂在救下一名士兵的时候被刀划伤,左臂火辣辣地疼。
贼人们似乎也知道他不好惹,纷纷绕开他,向苏承恒及其手下们围攻。
“老苏!”赵水击晕一名想从后偷袭苏承恒的小贼,一手接住从那贼人手中滑落的刀,反手将它送入另一个贼人的咽喉中。
温热的血喷在他的手上,又添一道红痕。
赵水贴到苏承恒背后,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还撑得住吗?”
苏承恒没有立即回答。他扎成弓步挥出长剑,剑光破空而出,直逼五十步外的一名贼军头目。
“总得撑住。”苏承恒撂下一句,踏步冲了出去。脚步瞬移中击倒数人,在剑落地前握紧了剑把。
赵水紧跟上前,以星灵协助帮护己方的士兵们。
他们的人已倒下好几个。其他的士兵在乱刀之中苦苦支撑,人人带伤,动作间已有颓势,意志似乎要被消磨殆尽。而贼军还在如潮水般涌来,黑压压的人头填满了整个山道,粗估不下五百余众。
“赵灵人,贼人太多了!”一名士兵面容扭拧,声音中透着焦灼和恐惧道。
赵水心中微沉。他何尝不知道敌我人数的悬殊?可他们诱敌入谷已把战线前移,此时若后退,只怕等到援军来,他们和身后的山中百姓已遭灭顶之灾。
“兄弟们坚持住!”赵水大声喝道,“星城援军很快就到!列阵!”
说完,他暴起而动,不顾身上关节处传来的剧烈扯痛,冲到前方甩开陨链,将一名贼将劈得皮开肉绽,打横撞开十余步,阻滞了贼军的进攻。
赵苏和手下们立即凑近,以赵苏二人为中心向两侧排开成一个半大不小的弧形,横在山道狭口之中。士兵们喘着粗气,眼神却愈发凶狠。赵苏二人立于阵前,仿佛两座屹然不动的大山,让士兵们更加铁了心跟随,明知前方死路,却无一人退缩。
“老苏,若今日……”赵水话到一半,突然侧身出拳,灵力织成张网挡住偷袭的一波箭雨。而后他射出暗刃,抛向暗箭来向的丛林中。这一动作让他左臂的伤口崩裂,鲜血藏在衣袖的缝隙中流下,滑腻难受。
苏承恒步入流星,一剑横出将三四人割腹后,又飞快退回阵中。
“没有‘今日’!”他罕见地提高了声音道,“我们每一个都要活着回去!赵水,休想独自逞英雄!”
赵水咧嘴一笑,露出沾血的牙齿。他想起昨夜付铮的传信,对他说“一定要等我”,胸口微热,气力亦多了几分。
他信她会来。
“顶住!”赵水喝道,周身成风向外四溢,灵力似盾牌般在半弧之间流转,使得手下的身侧只准剑出,无有刀进。
庇护之下,士兵们更是无所顾忌,一时间,区区十余人竟将茫茫贼军逼得步步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