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寻。
今年二十四岁。
女。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零星有些说不清楚的片段,像醒来就记不清的梦一样。
为什么失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
这条河沿边是大片的芦苇,随风摆得厉害,一股秋天的香气在风里,淡淡的,阳光把色彩照得很舒适,也是淡淡的,蓝色,白色,金黄色,像加了层很高级的滤镜。
我站在河岸的木栈道上,吹着风。好像是家人把我带到这,好像他们说这是我以前常来的地儿,多接触接触熟悉的场景,有利于恢复记忆。
风吹得很好,阳光也很好,就是我自己在这站了半天,依然一片迷茫。
不远处的栈道来了两个男人。都很高,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哦,也都很好看。尤其是其中一个,不只好看得更突出,气质还很特别。
又疯又干净。
我脑袋里凭空冒出这五个字。
他俩径直走过来,更好看的那个问我:“听说……你失忆了?”
我:“……啊。”
他略带点嘲讽,或者别的什么说不清的表情,点点头:“嘿,真行。”
我:“啊……”
他又问:“一丁点儿都不记得了?”
我发现阳光在他脸上很会描摹,光影不错。这张脸很耐看,而且十分有亲切感。
“别光仰脖儿啊,”他说,“一丁点点都不记得?”
我:“……啊。”
他气得扭头就走,走了没两步,又愤愤地走回来:“你,你……真够狠!”
他半坐在栈道围栏。默默继续生气。
我赶忙偷偷问另一个男人,他看起来没那么火大,“他是谁啊?和我啥关系?”
回答的人十分认真:“他,穆诚——你前男友,你初恋——当年整个学校都知道。”
“………………………………啊………………………………我眼光挺好。”
“…………………………”
“那为啥分手了啊?”
“除了你俩自己,没人知道。”
“…………………………啊……………………………………”
穆诚几乎是从栏杆上弹起来:“你对我的记忆就剩个‘啊’字儿了是吧?”
可能是因为他脾气太大,我想。
突然之间这河边的风凶了起来,癫狂大作,吹得飞沙走石,一股邪风像专门冲着我来似的,我大叫一声,在晕倒之前看见穆诚掀起他的外套扑过来,裹住了我。
再有意识的时候,我正坐在教室里,面前摆着卷子,课桌的左上角是厚厚的习题册。我低头看看卷子,呦呵,题都会做。牛啊。
好像电视剧里总有穿越的情节。我不会是穿越回高中了吧?而且,我不会是学霸吧?
我听见有个学生在教室门外喊:“林寻,有人找你。”
然而我正要站起身的时候,一个扎着马尾身形高挑的姑娘却从我斜前方的座位上起来,应道:“来啦。”
她声音很好听。
她接了封情书——我没看到是什么,但我知道是什么。
她回到座位,随手把情书塞进桌子里,继续做题,在喧闹的课间,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钻研她的物理题。
她长着我的模样,用着我的声音,有着我的名字。
我想过去问问她,怎么回事。
可是上课铃响起了,我该好好地坐着听课。同学们陆续进来。
走在最后的,是痞痞的,不屑的,但是帅气得耀眼的穆诚。
就他一个人不穿校服,浑身像是写满了“给你面子所以我来上学”的学渣气息。
哦,没那么火大的那个男人跟在他后头。他没那么浓郁的学渣气息,大概是因为戴了眼镜,显得考试成绩会好一些的样子。
老师来了,没有批判穆诚的衣服,可能已经见怪不怪。这节课讲的是物理。很年轻的老师,她讲得特别努力,有着毕业生刚上班的鸡血在里头。可惜除了我斜前方的林寻,全班听起课来,都没老师努力,反而对比出一种当了多年学生的老油条味道。
斜前方的林寻回答了老师百分之六七十的提问,穆诚便有百分之六七十的时间,眼睛长在她身上。那种眼神真诚而炽热得让人动容。
知识以光一般地速度融进我的脑海,轻轻松松就过完了一节课,这使得我非常有闲心观察这个观察那个。可能这就是穿越的好处。但是同学们个个都很疲惫,好容易熬到了下课,纷纷像出笼的小鸟,扑棱着往外跑。斜前方的林寻抻抻懒腰。我要去找她了。
穆诚却一个箭步,手里拿着他整节课都没看过一眼的物理书:“这个知识点你给我讲一下呗。”
好老套的方式,我想。
斜前方的林寻看了一眼书,再看看他:“这个我都给你讲过三遍了。”
穆诚把书翻一页:“这个。”
“昨天讲的第四遍。”
刚开学,总共也没讲几页。
穆诚一点都不觉得尴尬,他接着翻。
斜前方林寻从他手里拿过书,往后翻了翻,问他:“力矩和力偶,你需要我给你讲一下吗?这是选修的内容。”
穆诚毫不迟疑地坐到她前面的座位:“开始吧。”
但是显而易见,他的眼睛天生和书——至少这本物理书,是相斥的。
斜前方的林寻头也没抬,拿笔敲敲他脑袋:“看书,看书。”
“看着呢啊。”他温柔地反驳。
知识点不难,很快就讲完了一遍。
“懂了吗?”斜前方的林寻终于肯抬头正视他。
穆诚正热辣辣地看着她,林寻一下子脸红了:“不许那么看我。”
“那要怎么看?”他笑着问,看得更热切了。
“问你这个单元懂了没?”林寻凶巴巴地指着那页书。
他摇摇头:“有难度,还得辅导辅导我。”
她微微皱眉,好像在思考是哪里没讲明白。
预备铃响了。穆诚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放她桌子上:“总麻烦你给我辅导,为了报答你,送你一张票,这周五晚上,也就是明晚,我乐队第一次公开演出。”
“我可不去。周末会有很多作业要写。”
穆诚笑笑:“我等你来。”
上课铃响了。我只好坐回去,又没问成。穆诚那张票,晚上八点,在市郊的飒蓝娱乐城地下一层。我没看到票,但我知道。
这节英语课,在一堆英文中,总是闪出穆诚的眼神。
热热的,好看的。
穆诚的英语应该是比物理好太多,课堂上和老师互动非常频繁,搞得老师对自己的教学成果十分满意。我估计他会唱很多英文歌。不过在他积极地要求和斜前方的林寻一个组演英语小话剧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他的英语成绩更靠谱一些。我甚至怀疑这是一种战术:一科不好,用来下课时候找理由和她说话;一科很好,用来上课时候有理由和她说话。
啧啧啧,城府很深啊,穆诚。
大概是班里学生太多了,虽然我的英语也不错,但是怎么举手老师都不喊我起来回答问题,小话剧也没参演上,只得坐在下面,看穆诚给斜前方的林寻演她的骑士,单膝跪地时竟然变出了一朵真玫瑰花儿,看大家为他们的表现掌声雷动,外加起哄,看老师微笑点头,硬是坚信自己的学生只是在单纯地练英语。
林寻回到座位后,把那朵玫瑰花儿小心地收好。那是她第一次收到花儿,那朵花儿开得完美。她会在它即将凋落但依然完美时做成永生花,放在上了锁的小抽屉里。她没说,但我知道。
这节课之后是课间操,时间很长,我想我这次有机会单独找这个斜前方的林寻了。但又是穆诚——他是体育课代表,下课铃没打完就开始把大家往外轰,干脆利落地在楼下把队伍排好了,毫无疑问林寻站在她旁边,排在女生队伍第一个。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大伙儿把我排在最后头。下课了谁都憋不住嘴,队伍闹哄哄的,我趁乱跑到前头去,使劲儿拍她。
她回头说:“嘘!教导主任来了!”
去上操为什么不能说话?尽管每个人都这么想,但所有人都闭嘴了。
行吧,也不急于一时。
接着是数学课。这科可能是穆诚的刺客,饶是他望着林寻的背影,也还是在平面几何的声音中睡过去了。他旁边的没那么火大的男生——现在我知道他叫李榆——一个吉祥如意的名字——倒是听得十分认真,也特别负责地不断用胳膊肘捅醒穆诚,穆诚竭尽所能地睁开眼睛,但是这位数学老师昏昏欲睡的声音确实是……我甚至看到林寻也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这个哈欠刚落,我全身忽然一阵难受,虚弱袭来,从里到外的泛着疼,紧接着下身热了一下。哎呦,上着课呢,例假来了。本来就困,真是的。
林寻原本腰杆挺直,这会儿窝在那,抱着双臂,丧丧的,没有精神。
好容易熬到下课。但我不敢站起来。林寻也不敢。
穆诚拿着数学书过去。
“你怎么了?脸色突然很差。”他问。
“没事。”林寻冲他淡淡笑了下,歪过头喊讲台上正擦黑板的短头发女生:“小艺!”
小艺脆脆地应了一声跑过来,瞅了眼穆诚,意味深长地笑道:“穆学霸还是这么好学啊!”又问林寻:“咋的了亲爱的?”
林寻示意穆诚离开一下。他很识趣地出去了。
我也想找小艺给我买卫生巾,但她跑太快。那我等会儿借林寻的好了。于是我俩都呆呆地窝在那。
没多会儿穆诚拎了个黑袋子跑进屋,一把塞进林寻怀里。
她立马知道是什么,脸涨得通红。
穆诚雪上加霜:“没事儿啊,我爸也经常给我妈买。”
“你胡说什么!”林寻更红了,从耳朵到脖子。
穆诚还可气地摇摇手指:“不许给我钱哦,”然后把校服上衣从自己桌兜里拿出来:“借你。”
林寻羞得不行,却没拒绝,围着衣服拿起黑袋子去卫生间。
我紧紧跟在后面:“你好啊……林寻,也借我一个呗?”
她不理我。我俩都急匆匆进了卫生间。我傻眼了。
卫生间的镜子里也没我啊?都看不到我傻眼的样儿。怪不得一上午没人和我搭话,仿佛被排挤。
所以我不是穿越啊?那我是啥状态呢?
所以这个斜前方的林寻……就是正在读高二的十七岁时候的我喽?
所以现在的我其实是不用老老实实上课的,对吗?
还有就是,我到底还需不需要用卫生巾呢?
从卫生间里出来,我洒脱了很多,毕竟没有了课业的压力。我随意地跟在林寻身后。她回到教室看见穆诚,脸又红了。
“那个……谢谢你。衣服洗干净了还你。”
穆诚坐在那,仰头笑着:“你看,我不穿校服是对的吧。”
也许他的脸真的很适合被阳光描摹,这不是林寻对着这张脸第一次心跳得厉害。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我知道。
怦然心动的感觉,如果忘记了,有点亏。
“等下!”林寻想起了什么,凶呼呼地:“你是不是打劫小艺了?还是用冰激凌收买她啦!”
穆诚无语,憋了半天:“我是这种趁火打劫的人吗?我从超市出来的时候,肖小艺才到呢。”他伸出大长腿,“我腿长,跑得快还有错喽?你看——”他比划一下:“多老长的腿!”
“那你……那你怎么知道的?”她越说越小声。
“拜托,我卫生课有认真听讲,我家里还有姐姐。”
这时候肖小艺踩着上课铃冲进来,黑塑料袋怼到林寻胸前,呼哧呼哧直喘:“超市人好多,可能大家都饿了,队伍排了好长!等急了吧?”
林寻囫囵地把塑料袋团进书包里,“上课去上课去。”
“你不去洗手间的吗?”肖小艺一边被推着走一边回头问。
风吹进教室,浅蓝色的窗帘飘荡。我才注意到这是个春天,阳光很新鲜,有青草味儿。我懒懒地斜倚着窗台。这堂课很轻松,老师正在让同学们互读作文,她再点评。林寻拿到的竟然是穆诚的。
“我跌进春风里
摔在青草地
随手摘下蒲公英
可你却不让
你说……”
你说,它们是大地的天使,要骑着风去追太阳
请不要把它们吹散,丢失方向
你说,它们得赶到山的那一边
在日落前
路途遥远,叫我不要捣乱……
“停停停!”语文老师敲敲黑板:“穆诚,你仔细审题了吗?说了多少次,体裁不限——诗歌除外!你怎么又写诗了?同学们,我再强调一下啊……”
穆诚低着头,藏起一抹笑。
这是林寻小时候一本正经讲给穆诚的蒲公英故事。那天的太阳和风也像今天这样。她没告诉老师,但是我知道。
我望向窗外,伸出手去,我太想躺在绿绿的草地上,眯起眼睛,让阳光晒我的脸了——对哦,我又不用上课,说去就去啊!
我兴高采烈从教室后门出去,可是瞬间就给弹回到刚刚的座位上。
试了十次,弹了十次。
我闷闷不乐地捱到中午放学,跟着林寻才走出教室,走出学校,来到广阔天地。
想想这一上午的事情,我大概懂了:最合理的可能,是我在我自己的记忆里,或者类似的空间之中。十七岁的林寻没去过的地方,不知道的事情,我也去不成,也无法知道。反之亦然,十七岁的林寻发生的事情,此时的我不用亲身经历,也可以知道,就像身体不适,就像我清楚她手里每一片纸上的字,和内心的想法。
所以,虽然我不用上课,可我也不能出去玩儿!
可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