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府正堂。
“想好了?……这京都,是非去不可了?”
老太太依旧专注于手中的鞋底,针线穿梭,声音细碎而规律。
范闲那声带着明显讨好意味的“奶奶可真是神通广大”飘过来,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哼。”
老太太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针尖在鞋底上用力一扎,仿佛扎在某个小滑头的心尖上,
“自打你幼时学医有了点本事,就开始处心积虑经营你那点名声,老婆子我就猜着,这儋州的浅水,终究是养不住你这尾心里藏着大浪的鱼。京都那潭深水,才是你的去处。”
范闲脸上立刻堆起十二分的委屈,转到老太太身后,手法熟稔地替她揉捏着肩膀:
“哎哟奶奶,您这话说的,孙儿的心都要碎了!好像孙儿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歹人似的。”
他声音压低,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孙儿不过是想,父亲大人迟早要召我进京。那京都城,遍地是贵人,水比儋州的海还深。我若就这么光溜溜地去了,旁人一看,哟,司南伯家的少爷,原来是个啥名堂没有的乡下小子?这不是给咱们范家丢脸么?这才……才稍微经营了一下‘神医’这点虚名,说到底,不都是为了咱范家的门楣嘛!”
老太太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了片刻。她微微侧过头,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如同古井般深邃,定定地看了范闲一眼。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他心底那些弯弯绕绕。
半晌,她才垂下眼,继续纳她的鞋底,针线声又响了起来,只是语气缓了些:
“你呀,打小就是个主意大的。想做什么,奶奶拦不住你,也懒得拦。”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只一条,记牢了——万事,顾好你自己那条小命。”
“得令!”
范闲立刻挺直腰板,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奶奶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孙儿别的本事不敢说,这‘苟’字诀可是练得炉火纯青!遇见风吹草动,我保证跑得比兔子还快,绝不当那出头挨打的傻鸟!”
他瞄了眼窗外的天色,立刻转换话题,
“哟,这都到饭点儿了!奶奶您歇着,孙儿这就去给您露一手,弄点好吃的!”
话音未落,人已像阵风似的刮向了后厨方向。
老太太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手中的针线不知不觉慢了下来,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忧虑,更深了。
后厨小院。
范闲刚踏进后厨小院,就看见周管家那圆润的身影正杵在门口,一脸望眼欲穿。
“东西都齐了?”范闲问。
“齐了!齐了!少爷您吩咐的,一样不少,都是顶好的货色!就等您施展神通了!”
周管家搓着手,脸上堆满了期待的笑,眼睛都眯成了缝。
范闲点点头,大步走进厨房。灶台上早已琳琅满目:
各色处理好的山珍海味,散发着新鲜的气息;旁边还码放着一溜品相极佳的药材。
最显眼的,是正中那口敦实的大陶罐,足有一米多高,显然是今日的主角。
范闲撸起袖子,神情专注起来。他一样样仔细检查食材药材,指尖划过,确认无误。
随后,他开始以一种奇特的顺序,将材料一层层压入罐中:药材沉底,接着是肥美的鸡、鸭、鱼肉,最后铺上儋州最引以为傲的鲜货——
巴掌大的鲍鱼、肉厚刺少的海参、金黄诱人的海胆……
而压轴的,赫然是一条通体金灿灿、足有小臂长的野生大黄鱼!
这罐子,简直是把滋补的精华都浓缩了进去。
寻常人,喝一口这样的“十全大补汤”怕是都得流鼻血。
但范闲自有办法。
他加满清水,盖上厚重的陶盖,深吸一口气,竟稳稳抱起那沉重的陶罐,径直走到院中,院角放着一口盛满清水的大水缸。
范闲小心翼翼地将陶罐放入水缸,水位刚好没过罐肩。
周管家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紧张:
“少爷放心,周围都清干净了,连只猫都没留下。”
“嗯。”
范闲应了一声,目光凝在陶罐上,“老周,你最好……再退远点。”
“明白!”
周管家经验老到,闻言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滋溜”一下又蹿出去十几米远,躲到了院墙根下。
范闲屏息凝神,双掌抬起,掌心隐隐泛起一层不易察觉的微光——精纯的霸道真气附着其上。
他稳稳地将双掌按在滚烫的陶盖之上!
时间仿佛凝固。
一刻钟过去,范闲如同石雕般伫立,唯有真气源源不断透过陶盖,注入罐中。罐体温度急剧升高,热量传导给缸中之水。
起初,只是水面蒸腾起淡淡的白色雾气。
渐渐地,水开始不安分地翻滚起来,咕嘟咕嘟冒着大泡,整个水缸如同被架在烈火上猛烧!
浓密的白雾汹涌而出,迅速弥漫了整个小院,眨眼间便浓得化不开,伸手不见五指。
躲得老远的周管家,只看到一片翻腾的云海,脸上却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淡定表情,甚至还下意识地又往墙角缩了缩。
又一刻钟过去,缸里的水几乎见底,只剩下浅浅一层,散发着阵阵热气。
范闲这才缓缓收功,撤回双掌,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拍了拍凝结在衣襟上的水汽,随即衣袖猛地一挥!
呼——!
一股刚猛的劲风平地而起,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将满院的浓雾撕扯、驱散得一干二净!小院重见天日。
“汤盅。”
范闲声音平稳。
周管家立刻小跑着从厨房捧出一个精致的青瓷汤盅。
范闲单手提起陶罐,另一只手在罐盖边缘轻轻一拍。
“啵”的一声轻响,盖子应声而开。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异浓香,瞬间爆发出来!
那香气仿佛融合了百草精华与深海至鲜,霸道地钻入鼻腔,直透肺腑,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捧着汤盅的周管家,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忍不住“咕咚”咽了好大一口唾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罐口。
范闲凑近闻了闻,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嗯,这次的药材,火候正好。”
他手腕微倾,陶罐中仅存的、浓缩到极致的琥珀色汤汁,如同流动的琼浆玉液,缓缓注入青瓷汤盅中。
不多不少,恰好盈满一盅。
再看那陶罐里,只剩下被彻底榨干精华、颜色深褐的药渣残骸。
周管家的目光,此刻却像是黏在了那些药渣上,充满了赤裸裸的渴望,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少爷,这宝贝……”
范闲哪能不懂他的心思?他有些好笑地摇摇头,接过汤盅,叮嘱道:
“喏,给你了。记住了,分三顿!再像上次那样贪嘴,补得鼻血横流差点把自己放干,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诶!明白!谢谢少爷!一定分三顿!一定!”
周管家如获至宝,一把将那还带着余温的陶罐紧紧搂在怀里,那垂涎欲滴的模样,让范闲忍俊不禁。
后院凉亭,药汤蕴深情
范闲端着那盅凝聚了真气与奇珍的汤,轻步来到后院凉亭。
老太太果然还在那里,借着天光,一针一线纳着鞋底。
“奶奶,这个月的份例。”
范闲恭敬地将汤盅放在石桌上,顺势眼疾手快地将老太太手中的鞋底和针线“抢”了过来。
“哎呀,奶奶,您先喝汤!这汤趁热喝才有效。等您喝完了,浑身是劲,纳起鞋底来保管又快又利索!”
他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盛出一小碗热气腾腾、色泽金黄的汤,稳稳放在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抬眼,略带嗔怪地瞪了范闲一下,却没再坚持,顺从地端起汤碗,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汤一入口,一股暖流便从喉间直下,通体舒泰。
就在老太太开始喝汤的同时,范闲身形已悄然移至她身后。
他并未直接接触,只是隔空缓缓伸出双掌,精纯温和的真气如同无形的暖流,隔空透入老太太的体内,引导着那磅礴而温和的药力,丝丝缕缕地融入四肢百骸,滋养着每一寸筋骨。
老太太显然早已习惯这奇特的“辅助”,依旧不紧不慢地喝着汤,神色平静。不大的汤盅很快见了底。
当老太太放下空碗时,范闲也恰到好处地收回了真气。
“奶奶,感觉如何?”范闲关切地问。
老太太长长舒了口气,脸上泛起健康的红晕,拿起鞋底的动作明显轻快流畅了许多:
“嗯,舒坦多了。这老骨头,像是被熨斗熨过一遍似的。”
范闲松了口气,但仍不忘叮嘱:
“奶奶,您千万记住,孙儿去了京都,这药膳可不能停。只是没有孙儿帮您化解药力,您得每天都喝,但量可以减半,具体的方子周管家都清楚。”
“知道了,啰嗦。”
老太太应着,手上针线翻飞,速度确实快了不少。
范闲还待再说什么,忽然,他心头莫名一跳,一种奇特的感应让他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目光锐利地投向蔚蓝的高空。
几乎是同一时间!
“唳——!!!”
一声穿云裂石、极具穿透力的鹰唳,如同撕裂锦帛般从极高的天际传来!
紧接着,湛蓝的背景下,一个微小的黑点以惊人的速度放大、俯冲!它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如同坠落的流星,朝着范府后院猛扑下来!
“嘿!这混小子,每次出场都非得搞这么大动静,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了?”
范闲笑骂一声,真气自然流转,在身前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即将掀起的尘埃隔绝在外。他正要迈步上前迎接,却见那激起的漫天尘土中,一道快如闪电的白影猛地破尘而出!
那白影的速度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只留下一道模糊的轨迹!
范闲只觉得眼前一花,劲风扑面,一个毛茸茸、带着热气的“炮弹”已经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怀里!
巨大的冲击力让下盘极稳的范闲都忍不住微微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