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被她娘家侄子连滚带爬地拖出村子,彻底消散在了知意村的历史里。
那场轰轰烈烈的村民审判大会如同一场及时的暴雨,不仅冲刷掉了村里最后一颗毒瘤,更将所有村民的心前所未有地、紧紧地浇筑在了一起。
“哎,你们听说了吗?昨儿个晚上周叔带着护卫队把咱们村里外外都巡视了三遍!说是东家下了死命令,以后咱们知意村的巡逻要比照军中营盘的规矩来,一只苍蝇都不能乱飞进来!”
“那可不是,我瞅着栓子哥那大队长现在走路都带风。昨天我家那小子淘气,踩了新修的水渠边一块松土,被他看见了,好家伙,愣是板着脸让我家那小子自己把土给填回去,还罚他念了十遍村民守则!真是半点情面都不讲!”
“讲啥情面?这就叫规矩!我瞅着就挺好!没规矩不成方圆!咱们现在可都是知意村的人了,就得有个知意村的样儿!”
清晨的工地上,村民们一边挥汗如雨地干着活,一边唾沫横飞地议论着。他们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惶恐和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对新秩序的认同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没了内患,所有人的心都彻底踏实了。那水渠一天长过一天。整个知意村都像一株巨树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疯狂地向上生长。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片欣欣向荣的喜悦中时,作为知意村大管家的秦妈心里却悄悄地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这日傍晚,她抱着那本已经被她视若性命的、记得密密麻麻的账册走进了知意居二楼那间灯火通明的书房。
苏知意正站在一张巨大的沙盘前。那沙盘之上竟是整个知意村和黑风岭的微缩模型,山川、河流、田地、屋舍皆被她用泥土和木屑做得惟妙惟肖,一目了然。此刻,她正拿着一根小小的竹签在那沙盘之上推演着什么。
“姑娘。”秦妈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脸上那股子喜气被一抹浓浓的愁色给死死地压着。
“怎么了,秦妈?”苏知意没有回头,目光依旧专注地停留在沙盘上,“看你这表情可不像是年底要分红的样子。倒像是谁欠了咱们合作社几百两银子似的。”
“哎哟,我的好姑娘,您可别拿奴婢开玩笑了!”秦妈急得直摆手,她几步上前将那本厚厚的账册“啪”地一下放在了苏知意的面前,声音里透着一股火烧眉毛的焦急。
“姑娘,您快瞧瞧吧!您快别看这些宝贝疙瘩了,咱们的家底快要被掏空了啊!”
“哦?”苏知意这才回过头,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秦妈指着那账簿声音都透着一股发颤的哭腔:“姑娘,您看这是咱们这一个多月来的开销!修路、挖水渠,这两样大工程同时开工,咱们工地上现在养着足足两百多号人!每天光是工钱就要发出去七八两银子!”
“还有伙食!您心善说不能让大家伙儿饿着肚子干活,顿顿有肉,日日有汤。这猪肉、米面、油盐酱醋,哪一样不是像流水一样地往外花?!”
她说到这里脸上那愁色更重了,她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外人听见似的。
“姑娘您上次从福临楼拿回来的那一千两定金听着是多,可也禁不住咱们这么个烧钱的速度啊!我昨天仔仔细细地盘了盘账,现在账上能动的活钱就剩下不到三百两了!”
“三百两?!”饶是苏知意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数字也是微微一惊。
“是啊!姑娘!”秦妈急得眼圈都红了,“那黑风岭的路、那引水的渠可都是没底的窟窿啊,照这个烧钱的速度怕是撑不过下个月,咱们就得喝西北风了!”
“到时候别说给工人们发工钱了,怕是连买米的钱都拿不出来了。这人心好不容易才聚起来,要是让大家伙儿知道咱们没钱了,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秦妈看着苏知意那瞬间也变得凝重的脸色,心中更是“咯噔”一下,凉了半截。
然而,苏知意只是沉默了片刻。
随即在秦妈那紧张到极点的注视下,她竟是缓缓地笑了。
那笑容没有半分焦急,反而带着一种让秦妈看不懂的、胸有成竹的从容。
“秦妈,”苏知意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亲自给她倒了杯热茶,不紧不慢地开口,“我问你咱们是先把鸡养肥了再生蛋划算,还是让鸡饿着肚子指望它天天给你下金蛋划算?”
“那当然是先把鸡养肥了。”秦妈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地答道。
“这不就对了?”苏知意打了个响指,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重新闪烁起运筹帷幄的智慧光芒,“现在我们修路、挖渠就是在养鸡!就是在把咱们知意村这只金鸡的底子给喂得肥肥壮壮的!”
“钱是王八蛋,花了咱们再赚回来就是了。”她拍了拍秦妈的手安抚道,“你放心,我不仅不会让大家伙儿喝西北风,我还要让咱们的钱袋子比以前鼓上十倍一百倍!”
“啊?”秦妈彻底被自家姑娘这天马行空的思路给弄懵了。
“走!”苏知意没有过多解释,她拿起桌上另一卷早已准备好的、崭新的图纸拉着秦妈就往外走,“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咱们知意村的第二座金山银山!”
……
知意窑前,王三师傅正带着几个最得力的徒弟检查着新一批出窑的青砖。
“王三师傅!”
听到苏知意的声音,王三连忙放下手里的砖,带着满脸的崇敬和喜悦小跑着迎了上来:“东家!您怎么来了?您快瞧瞧这批砖烧得比上一批还要好!那颜色青得发亮!那声音敲起来跟钟一样清脆!”
“王三师傅辛苦了。”苏知意笑着点了点头,“不过今天我来不是来看砖的。”
她说着在王三和秦妈等人无比好奇的目光中缓缓地展开了手中的那卷新图纸。
图纸之上画着的不再是房屋也不是农具。而是一些他们从未见过的、造型奇巧、线条优雅的器物。有小巧玲珑的杯子,有圆润饱满的碗,还有几个长颈的、曲线优美的瓶子。
“东家,这是……”王三师傅看得一头雾水,“这是酒杯和花瓶?可这造型也太素净了,上面连个花纹都没有跟市面上卖的那些个陶器完全不一样啊。”
“王三师傅,我问你,”苏知意不答反问,“咱们的知意窑比起镇上的官窑,如何?”
“那还用说!”王三一听这话立刻挺起了胸膛,脸上是发自肺腑的骄傲,“咱们的窑是神仙窑!那温度比官窑高出不知多少!烧出来的砖更是他们拍马都赶不上的宝贝!”
“好!”苏知意满意地点头,“那我再问你,咱们脚下的这片五色宝土比起官窑用的那些个黏土,又如何?”
“那更是没得比,咱们的土是神仙土!细腻、油润是天底下最好的制坯料子!”
“这就对了!”苏知意笑了,那笑容自信而又神秘,“既然我们有最好的窑,最好的土,那为何我们还要跟别人一样去烧那些不值钱的砖头和陶器呢?”
她指着图纸声音里带着一股豪情!
“今天我便要教你们用我们最好的窑最好的土烧一种全天下独一无二的、比金银还要贵重的宝贝!”
“我们不叫它陶也不叫它瓦。”
“我们叫它——”
“瓷!”
“瓷?!”王三和秦妈面面相觑,这个字他们连听都没听说过。
“对,瓷!”苏知意的眼中闪烁着来自另一个文明的智慧光辉,“王三师傅,你只需按照我这图纸上的样式,用咱们那五色宝土里最细腻的青白二色土,混合之后做出坯子来。”
她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打开来里面是些雪白细腻的、不知名的粉末。
“这是我用独家秘方调配出的釉料。”她将粉末倒入水中轻轻搅拌,那水竟是瞬间变成了一种如牛奶般温润的白色浆液。
“等坯子干透了,你们便将这釉水均匀地涂抹在坯子之上,再放入咱们的知意窑,用咱们能达到的最高温度去烧它个一天一夜!”
“东家,”王三看着那神秘的釉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这烧出来会是个什么样?”
苏知意看着他那既渴望又忐忑的眼神微微一笑,缓缓地描绘道:
“它烧出来将会——”
“薄如纸,却坚于石。”
“白如玉,却透着光。”
“明如镜,能照人影。”
“声如罄,清脆悠扬。”
一番话将一种前所未有的、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的绝美器物活生生地展现在了王三这个老匠人的面前!
他呆住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薄如蝉翼的杯壁、那温润如羊脂美玉的色泽、那能倒映出人脸的光滑釉面!
作为一个手艺人、作为一个与火与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窑工,他知道如果真能烧出这样的东西,那将是他毕生最大的荣耀,是他可以向子子孙孙炫耀一辈子的无上成就!
“东家!”他的呼吸变得无比急促,那张被窑火熏得黝黑的脸上爆发出前所未有狂热和虔诚,“您就说怎么干!别说一天一夜,您就是让俺王三守着这窑口烧上十天十夜,不吃不喝,俺也心甘情愿!”
“俺这条命这身手艺,今天就全交给您了!”
“俺一定要为您,为咱们知意村烧出这神仙般的宝贝疙瘩来!”
苏知意看着他那副被彻底点燃了匠魂的模样欣慰地笑了。
她转头望向那座在阳光下宛如巨龙般盘踞的知意窑,又看了看旁边那堆积如山的五色宝土,最后将目光投向了身旁那早已被这番宏图壮志惊得说不出话来的秦妈。
她轻轻地拍了拍秦妈的肩膀,用一种云淡风轻却又霸气十足的语气笑道:
“秦妈看到了吗?”
“那烧的哪里是泥巴?”
“那分明是能让我们知意村真正站稳脚跟富甲一方的——”
“金山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