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帷马车碾过官道碎石,车帘缝隙漏进的秋风裹着枯叶气息。
贺锦澜蜷在狐裘里,指尖摩挲着袖中短刃——这是在庄子上养病时,老铁匠临终前赠她的。
“大小姐,前头有个茶寮,可要歇脚?”车辕传来车夫沙哑的询问。
贺锦澜掀起车帘,望见远处城墙上斑驳的“邺”字:“直入青石巷。”
青石巷是太后心腹赢公公的私宅所在。
春喜正替她掖毯子,闻言手一抖:“大小姐,侯爷夫人还在侯府等着。”
“不急。”贺锦澜截断丫鬟的话,目光扫过春喜腕间褪色的红绳。
前世这丫头为护主,被活活吊死在祠堂的横梁上。
倒是个忠仆。
青石巷深处,赢宅门前两盏素纱灯笼随风摇晃。
贺锦澜叩响铜环时,墙头飘来煎药的苦香。
开门的小厮瞧见她腰牌上“永定侯府”的篆字,慌得连滚带爬去通传。
赢公公提着洒水壶从后院奔来,鬓角还沾着泥星。
贺锦澜为保护太后,生挨下刺客那一刀的瞬间,赢公公也在场,亲眼目睹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贺姑娘!”他失手打翻陶壶,上下打量着对面的少女,“您...您这是大好了?”
“托公公洪福。”贺锦澜解下披风,“今日进城,特来借公公的门路,求见太后娘娘。”
“好说好说!”赢公公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
慈明宫的兽炉腾起龙涎香雾。
太后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翡翠珠串突然断裂,滚落满地。
“娘娘当心!”宫娥惊呼着要捡。
“慢着。”太后赤足踩过冰凉的青玉砖,弯腰拾起一颗佛珠。
珠面映出殿门外逆光的身影,茜色宫装下摆沾着车马风尘。
贺锦澜跪在阶前,额角贴着沁凉的砖石,恭恭敬敬叩首:“民女贺锦澜,叩请太后万安。”
“快扶起来!”太后指尖发颤,宫灯映出少女颈间狰狞的刀疤——三年前刺客的弯刀就是从这里劈下,溅了她满襟热血。
暖阁里,贺锦澜捧着描金茶盏,看茶汤在烛火下泛起琥珀光。
太后腕上新换的紫檀佛珠缠了两圈,仍显得空落落的。
“哀家派人往庄子上送过三回太医,也想过让人接你进宫。”太后突然攥住她手腕,“你母亲总推说…”
“母亲总说南边湿热,民女这伤最忌舟车劳顿。”贺锦澜接过话头,垂眸浅笑,笑意却不及眼底。
太后瞳孔微缩。
宫灯将少女单薄的影子投在织金屏风上,像株倔强的细竹。
“你为了救哀家,差点连命都丢了。哀家也没什么好回报的……”
太后眼眶微红,忽然褪下佛珠,“这串珠子是请相国寺圆通方丈亲自开的光,跟了哀家五十余载,最是通灵,就把它送给你吧。”
贺锦澜也没推辞,大大方方地接过佛珠,指尖抚过温润的檀木珠,其中一颗刻着“澜”字。
犹记得前世她咽气那晚,太后在佛堂诵经至天明,为她超度了七七四十九日。
“民女斗胆。”她将佛珠缠在腕上,再次叩首:“借娘娘福泽,为天下求个太平。”
更漏滴到申时,赢公公捧着食盒进来。
水晶虾饺的热气氤氲了窗纱,贺锦澜望着太后鬓边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前世灵堂上那盏长明灯。
太后夹了块栗子糕给她,“哀家听闻,你表妹上月及笄,刚封了县主。”
话落,望着贺锦澜暗暗叹气:若非你母亲百般阻挠,这县主封号本该就是你的啊!
贺锦澜咬破酥皮,甜腻的栗蓉在舌尖化开:“表妹聪慧,当得起。”
宫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太后望着少女沉静的眉眼,总觉得亏欠,忽然将玉箸重重拍在案上:“传哀家口谕!永定侯嫡女贺锦澜救驾有功,破例敕封…”
“太后。”贺锦澜按住太后激动的手,“民女不要封赏,只要您一句话足够。”
暮色漫过宫墙,贺锦澜踩着满地碎金走出慈明宫。
赢公公捧着金匣子亦步亦趋,里头躺着太后的亲笔信。
……
永定侯府门前青石铺地,两只石狮爪下的绣球足有半人高。
朱漆大门新上了桐油,金铜门钉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三年前这宅子主人还只是个三品参将,如今却成了南境十六州最煊赫的永定侯。
门匾上每一道金漆都浸透了贺锦澜的血,谁人不知太后遇刺时,是她挡了刺客的短刀!
“劳驾通传。”车夫勒住缰绳。
春喜撩起车帘,露出半张冻红的脸:“大小姐回府,还不卸门槛?”
门房小厮踮脚张望,瞧见马车旁只跟着两个丫鬟,鼻孔里哼出白气:“侯府规矩,马车得走西角门。”
赢公公掀起锦帘一角。
老宦官常年侍奉慈明宫,眼尾纹路里都藏着威仪:“杂家奉太后懿旨送贺姑娘归家,倒要看看谁敢让凤驾绕道。”
门房这才看清那身紫蟒袍,连滚带爬往里通报。
不消半盏茶功夫,中门轰然洞开,十六个仆妇分列两侧,老夫人拄着龙头拐颤巍巍迎出来。
表小姐裴玲珑隐在人群后头。
银红斗篷衬得她面若春桃,发间累丝金簪却压不住眼底的惊惶。
前世这日,贺锦澜的马车被逼着从西角门进府,车轮碾过泔水痕迹时,她正立在角门内抚弄新得的翡翠镯。
此刻赢公公亲自搀扶贺锦澜下车。
少女披着灰鼠裘,面色比檐角残雪更白三分,偏生眸中似燃着炭火,烫得裴玲珑缩回侯夫人身后。
“老姐姐安好。”赢公公虚扶老夫人,“太后惦记着,说贺丫头在庄子养病三年,如今该回府享享天伦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贺家的体面,又点破大小姐三载寒苦。
正厅地龙烧得旺,裴玲珑解了斗篷,露出里头鹅黄襦裙。
贺锦澜却裹紧裘衣,捧着茶盏暖手。三年前身体伤了根基,便是盛夏也畏寒。
“澜儿的惊鸿苑收拾得极妥当。”侯夫人笑容浅淡,“窗下还给你留着那株海棠。”
惊鸿苑毗邻马厩,整日弥漫着粪草味,哪及阆华苑半分风光?
贺锦澜垂眸轻笑。
前世她大闹着要回阆华苑,反被父亲斥作骄纵。此刻望着母亲,舌尖抵住上颚才咽下腥甜。
“女儿倒想住得离祖母近些。”她歪头靠向祖母,“在庄子里总梦着您熏的苏合香,夜里惊醒总以为还在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