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望着师父的背影喊了一声,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不自觉地跪了下去,两膝正麻麻发痛。
师父一言不发地站着,背对着我,一个人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我把手里的碗稳稳地放在旁边,偷偷地揉了揉磕得有些重的膝盖,继续跪着。
“想来你也不觉得自己有错了。”师父回身坐了下来,看着我道,“好无悔思!”
我低下了头,瞧着自己的手,没有做声。
隔了许久,师父才重新开口道:“为师觉得你要立刻动身回谷中去。”
我抬头愕然地望着他一脸的凝重,喊道:“师父!”
“为师不能再由着你自寻麻烦。”师父看着我,慢慢道,“回谷中去。你若真想学点什么,等我这几日脱手了这些俗事后,回去会亲自教你。”
我看着师父一脸严肃的表情,便知师父这是真的生气了。
我辩解道:“弟子没有。真的是他们自己找上门的。弟子今晚就只是好好地呆在房中。”
师父默了默,问道:“你不想回去?”
我低下头,没敢看他。
“若为师现在就跟你一起回去呢?你也不想回去吗?”师父的声音飘了过来。
我努力挣扎着,道:“师父,你处理好你的俗事。弟子也处理好我的。然后我就跟你回去,再也不出来了。”
师父静静地看着我,面无表情。
我心里一紧张,背绷得有些疼,一动不敢动。
“如果我就要你现在回去呢?”师父继续问道,“你回,是不回?”
我冷汗下来,挺着脊梁,咬着牙,顿了顿道:“那你让玉安生跟我一起走。我带他回谷中,我有事问他。”
师父的眉眼瞬间变得阴郁凌厉了几分,他皱眉瞧着我,带了一丝难言的戒备,只是瞧着。
我慢声道:“师父,我只想搞清楚一件事情。其他的都不想管。你知道我的,报了仇,我就真的没有牵挂了。”
“怎么报?难道你还当真要大开杀戒不成?”师父压着嗓子低声问道。
我垂下眼帘,低低回他:“没,没有。我没这么想。”
“开了杀戒,你就真的回不了头了。”师父的脸色彻底变得不好看了,他的眼尾发红,压着火气,盯着我道,“到时候,为师也保不住你的。”
我把指铃铛往上一呈,道:“我知道,我不会。”
师父却挥手打掉东西,别过脸去,微微抖着唇。唇上褪了颜色,苍白可人。
我收了眼神,也不去捡东西,只是跪好。我知道,如今的我比谷中时的我,大概是真的让师父起了几分厌恶之心。
“师父别生气了。”我低声劝道,“把玉安生放出来吧。师父想知道什么,只要我问,他才会答的。”
“闭嘴。”师父冷冷地看着我道,“你立马滚回谷中。”
完了,更生气了。
“哦。”我看着他的脸色,点了点头,乖乖地应着,“我回去就是了。师父别生气了。”
师父一脸冷若冰霜地看着我,眸色深深,也不知在看什么。
看我?还是看那个武力超群的另一个我。
我回望着,扯了扯嘴角,不自在地道:“除非师父亲自押送,不然弟子怕是越来越压不住她了。”
那个控制过我身体的鬼魂,今晚尤其得兴奋。
她没离开,她隐匿在我的身体的右手。就如同我当初藏在左眼上。
我静静地看着我的右手掌翻来覆去地寻找着什么。我的左手只能一把端起搁置在旁的碗,一口灌了下去里头所有的汤药,再狠狠地扣住它,按下。
这鬼东西从来就没离开过我。
师父知道,所以用药。
我也知道,所以喝药。
我看着自己的手一个人玩得开心,师父若还不觉我是怪物,我都觉得自己是怪物。
我自嘲地笑了笑:我连自己都快看不清了。
“玉安生,师父当真不把他交给我眼前吗?”我抬头望向师父,最后恳求地问道。
这东西喊他舅舅,那就一定是有关系的。无论如何,都该试试。
师父皱着眉头看着我,又盯着我的手,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深吸一口气,忍了忍,道:“那师父最好尽快想办法把这东西赶出去。弟子没办法保证还能控制住她多久。如果有天大开杀戒了,那一定不是弟子干的。”
师父闻言顿了顿,伸过手来,握住我右手的手腕,紧紧扣住我的命脉。
他的手一如既往地冷若冰霜,但触碰到我右手时像一块热络的铁块,让我整只右手掌好似被火炉烤着烧着,无法抑制地痛了起来。
以手腕为界,我的右手,上冷下热,冰火两重天地在天人交战中。
我用左手推了推师父的钳制,想扒开他的手指,想把这难受退了开去。
师父一动不动地扣住,任凭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巍然不动。
我愤愤地看着他,满心满脑地都是疼痛和愤怒。
“忍忍。”师父看了我一眼,低低道了一声。
他不说还好,我还有得倔强。他一说,我只觉得难受委屈突然就涌了出来,眼泪禁不住地开始哗啦啦往下流。
师父皱起眉头,点了我哑穴,不再看我一眼。只是抓着我的手越来越用力,简直要把我的手掌骨头从皮肉里剥开了去。
我疼得死去活来,撒泼打滚地在地上挣扎成一只脏兮兮的蚕蛹。
师父无动于衷,直至从我指尖逼出一滴滴金色血液,金色的血落地瞬间汽化成雾,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的手更像是有万根细针密密麻麻的针在这一刻一同扎进了我的皮肉中去。
我无声地惨叫,直觉得自己的右手掌大概是废了。
像过了有一辈子那么长,终于,师父叹了口气,才松开了我,微微抬眼看着我,道:“这东西顽固,你若不回寒谷,就得在我身边这样反复忍着。即便这样也只能是减轻侵蚀,多熬几日罢了。”
我把脑袋摇成拨浪鼓,汗津津地捧着伤痕累累的右手,离师父退得远远的。
这是我第二次见师父亲自对我的身体动手。若第一次只觉得干脆利落,那这一次就宛如是在虎口夺食,刀下夺命。
师父面无表情地朝我招了招手,道:“过来。”
我连连摇头,疼得心有余悸。
“再不过来,那下次就疼久一点。”师父看着我,再次道,“过来。”
我怂着脑袋,耷拉着肩膀,捧着惨兮兮的右手,亦步亦趋地勉强挪了过去。
师父耐心地等着,等我走到眼前,才一把拉着我坐在一边的椅凳上,手起解开了我的哑穴,把帕巾扔我脸上,道:“擦擦脸,这都脏成什么样。”
我唯唯诺诺地接了过去,胡乱地擦了擦脸,便连忙拿帕巾将右手细细地包裹着,万分心疼地捧着:这手如今像是被霜打的茄子,再来一下就得原地折损成渣渣。
师父看着我的样子,安慰道:“明天就会好了。”
我瞟了他一眼,继续盯着自己的手,没答话。我的喉间充斥着浓浓的铁锈味,我怕我一开口就得吐师父一身。
师父也不再看我,只拾起桌上的锦囊,闲闲地内外翻着瞧了瞧,又凑过去闻了闻,道:“确实如真的一模一样。”
我瞧着他一脸云淡风轻,再看了看自己的猪蹄,果断地紧紧闭了嘴,不敢再吭声。
师父放下锦囊,拿起旁边的另外一个黑色布袋,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一遍,收入袖中,道:“城青殿的事情比你知道的还要复杂得多。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染城主自行解决。你不准掺进来,知道吗?”
我瞧着黑色袋子就这般光明正大地从师父的指尖上消失了影子,低着头,点了点脑袋。
“不寐的事也一样,为师自有安排。”师父又吩咐了一声道,“你也不准掺进来。”
我连连点头。
师父抬手在我的脑袋上摸了摸,道:“安心休息,右手的事,为师自有办法。”
我后脑勺一抽,冷汗又下来。如果刚刚那般手段也叫办法的话…我瞧了眼师父,说不出话来。
“四国和谈明天就结束了。你等为师两日,两日后,我带你回谷中。”师父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脑袋,安慰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心中坦荡,何惧什么妖魔鬼怪?嗯?”
我低低应着,只觉得整个人困乏得很,好似刚刚的波动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师父拍了拍我,站起身来,吩咐道:“这两日好好休息,多多记诵醒尘。”
我努力地抬着沉重的眼皮,一边点头一边摸索着往里间的床上寻去:不行,快,床,快,我快困死了。
睡意来如暴雨狂风,眨眼间已经将我彻底淹没其中。
我只来得及听到师父低低再叹了一口气,来不及听其他的,便彻底地陷入无知无觉黑暗中。
,
我又偷偷摸摸地去蹲玉安生。
我从来没有这么辛苦地去蹲一个人。
我在拘魂窟外,踌躇不前,四下旁顾。我觉得自己像一条狗,虽然自己不是很想吃骨头,但又不想别人吃到这块骨头。
拘魂窟外芳草萋萋,人迹罕至。我躲在阴凉处,望着前头的封印,咬牙细细打量着。
封印上有佛家的十字真言层层加持着,是一个易守难攻的隐秘之处。
我捡了块石子扔了过去,石子撞得封印微微凹了进去,被轻轻弹了弹,重新滚回到了我的脚边。
借力打力,一分不落。
我换了不同的位置用了不同的力气再一一扔去大小不同的石子,结果石子都原地不差地重新回到出发前的位置。
不多时,便有脚步声远远赶来。
我躲了身形,刚藏在隐蔽处,便瞧见周鸣绕着封印细细查探了一圈,朝我的方向大步走了过来。
“不知哪位高人探访拘魂窟,还请一见?”周鸣朝着无人之地作揖朗声道。
我隐了鼻子,把身子贴紧旁边的石墙,一动不敢动。
“喵~”有嘤嘤小猫端坐在草间石头上应得欢快。
我朝小猫的方向也好奇地看了过去,便见宁瀛川赫然站在不远隐秘的一处。他见我望来,朝我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周鸣朝小猫瞧了瞧,又细细在周边东翻西找了好一会儿,才拂了拂身上的草屑,抱起猫咪,转身离去。
我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生怕有个万一。
看来结界不仅难攻,还有警示的作用。
但是,宁瀛川在这里又站了多久了?
“我有进去的办法。小少主若想,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宁瀛川走得风轻云淡,笑得如沐春风。
我想起道缘囊里的那味道,便连忙离他更远了些,摆手道:“多谢,不需要。我就是看看而已。”
宁瀛川瞧着我笑了笑,指着一处道:“拘魂窟里安置着轮回池,这结界的力量便由它而起。若是靠你一人的力量,怕是永远都进不去的。”
我瞟了他一眼,准备离开。
宁瀛川挥袖拦住了我,神神秘秘地道:“你想不想知道沈叶清在哪里?”
我抬眼盯着他,问道:“他也被抓在里面?”
宁瀛川笑了笑,点着头道:“听说很惨,被你师父折磨得快没人形了。唉,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气。”
“不可能。我师父不会随便对人动手的。”我摇了摇头,道,“你莫想要妄言诓骗我!”
“他又不算是人,动手也是为了大道正义。”宁瀛川慢慢地道,“只是可惜了金一阁那位为他续命的一身功力,怕是要白白浪费了。”
我皱起眉头恼怒看着他。
“哦,你还小不太清楚过往…金一阁那位曾为了这个走火入魔的弟弟以血换血,用自己的命和一身功力亲自换了人回来,还亲手扶上了千秋阁阁主的位置后,才退守寒谷养伤。”宁瀛川云淡风轻地道,“毕竟沈叶清当年发疯的时候,可是见人就杀,杀红了眼。你师父知道后恼怒极了。”
我盯着他沉默着。
“如今他更变态,不杀人了,却更加邪性了。”宁瀛川看着我意味深长地道,“跟玉安生一样的邪性,你应该懂吧。”
“我若是懂了,就不会站在这里。”我撇了他一眼,讽刺道,“还是宁主殿知道的多。”
宁瀛川抿唇笑得开心,转身向结界处走去道:“事不过三,我给你两次机会。你若不愿意,那我也就不勉强你了。”
说完便从袖口处拿出一块东西贴着结界下出的一块地方按了上去。不一会儿就露出了一个容人进出的口子。
宁瀛川朝我看了看,也不招呼,自己已经踏足而去。
我上下左右的瞧了瞧,一闪身也弯腰连忙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