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瀛川摇了摇头,抬起手打算重新将封上禁口,漫不经心地道:“这副模样估计也看不出什么,也问不出什么。我们走吧。”
我止住他的手,望着他,冷冷地讽刺:“原来,你其实是想让我看这个。”
宁瀛川面无表情地对着我,覆手抬开我的手,衣袖一甩,束手在后,慢慢地道了一声:“看与不看,都是你自己选的。”
我望着他,紧紧地闭上了想要问出话的嘴,沉默着。
“没想到城青殿折磨人的法子也不少啊。”玉安生在一旁摸了摸自己四肢完好的胳膊腿,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问道,“这是谁下的这么重的手?这离千刀万剐也没什么区别了。”
我忍不住朝人形架又望了一眼,便连忙收回目光,只觉得喉咙发紧,后脑勺发凉。
“入了鬼道,失了人的身份,这便是代价。”宁瀛川远远瞧着地沈叶清,说得漠然,“他不该在城青殿挑战大家的耐性。”
不只一个人动用私刑吗?
玉安生和我对视了一眼,彼此默契地移开眼睛。
“千秋鬼道本就是他的立足根本,难道他是做了什么异乎寻常的事吗?”玉安生在旁开口道,“可是与不寐有关。”
宁瀛川瞟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一室静默。
玉安生摸了摸鼻子,尴尬地用手扯了扯我的袖子。
我反复思索,不愿意再向宁瀛川先开口。
“轮回池是城青殿的圣地,他诈死才得以进入。如今不仅被发现,还被抓了,自然要付出点代价。”有声音清冷地传了过来。
沈风白着一张脸,正慢慢地走了过来。
宁瀛川的神情一点讶然全无,甚至朝沈风悠悠地道了一句:“副右使,身体可好些?”
沈风朝他行礼作揖,道了一声:“已好,多谢宁主殿送来的药。”
两人的客气招呼里带着一分怪异的熟稔。
我看着瘦了一大圈的沈风,瘦骨嶙峋地立着,瞧着她惨白的脸色,有些担心。
沈风也直径看了看我,再上下打量了玉安生一番,最后把目光望向血淋淋的沈叶清,定住了目光。她开口不辨颜色地道:“宁主殿不是答应了千秋阁会对我们阁主手下留情吗?”
“只是皮肉之苦罢了。”宁瀛川开口回道,“他的鬼道无人探得出处,包括南宫千羽。”
沈风收回了视线,看着宁瀛川扯了扯唇角,挑了一个好看的讽刺笑容来,轻飘飘地嗤笑道:“无人么?”
宁瀛川也回视着她,笑了笑,道:“至少现在是,这是我应你的诚意。”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焦灼在了一起,互不退让。
我偷偷地把手按住沈风的背上,为她助力。
两个对一人,加一分胜算也是胜算。
沈风的背突然绷了起来,僵直地挺着。
我低声在后面,鼓劲道:“师姐,我站你这边。”
沈风错让了一步,避开了我的手,拒绝回应我。
我暗暗搓了搓空了的五指,看着她瘦骨如柴的身子,有些空落落的。
宁瀛川在旁边轻笑了一声,望了过来,低声道:“你站在她那边,就等于是站在了我这边。”
我皱起眉头盯着他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有些不爽。
沈风不理会旁边,反而纵身往前,预想去沈叶清的旁边。
我腾升而起,半路拦住她,紧紧抓住她的袖子口,用力拉回了她的身子。
沈风转眸看了过来。
我连忙开口解释道:“师姐,那是沈叶清,他要的是你的命。你不能再过去了。你…你的伤就是他给弄出来的。”
沈风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看我紧抓她的衣袖的手,毫不留情地挥手拂开。
宁瀛川在一旁,笑了笑,未置可否。
我伸开双臂挡在她面前,故作强势地不退让地道:“不准过去。”
玉安生避让在一旁,看着我,跺了跺脚。
我虽不知她到底想如何,也不知道具体会发生些什么。但直觉她如果真就过去了,定然不会是什么好结果的事情。我把心一横,稳住一颗狂跳的心,坚持道:“不能过去。”
沈风抬起柳叶眉,眼神冷冷地杀过来,薄唇抿起,开口冷淡地道,“让开!”
我收起下巴,一手按住腰间的剑,摆出对战的姿态,也坚持着道:“你要想过去,那就踩着我过去。”
沈风抬手按住她臂上的环刃。
刹那之间,我突然想起了上一次我们对峙的刀光剑影。
寒梅令一定就得跟九章行拼个你死我活吗?
寒谷红尘道也一定要跟千秋阁鬼道争个是非对错吗?
“小少主。”玉安生在旁弱弱地唤了一声。
沈风抬手便朝他轰了过去,砸得他措手不及,狼狈避开。
我的心沉了下去:这修为内力似乎连涨许多,不像她虚弱的表像。这个也有了突破了吗?
宁瀛川抱着胸闲闲地避开了几步,一脸瞧好戏的模样,看得津津有味。
“师姐。”我张了张嘴唤她,解释道,“沈叶清的鬼道有些古怪。他跟你的招式完全不一样。我觉得他会害了你。”
不,是夺舍了你。
“你如果一定要救他出来。那就等一等师父和染城主。”我瞧着她越来越冷酷的态度,退了一步,坚持道,“你且等等。”
沈风一手按住了我的右肩,侧脸看着我,淡淡道:“我知道他做了什么,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千秋阁的事只能千秋阁的人来收拾。你莫要学你师父一样多管闲事。”
她的动作快成了虚影,我只觉得右肩突然被压得一沉,两腿一颤,差点就直接跪了下去。
沈风拍了一下我的后肩,衣袖飘飘而起,已经向沈叶清的地方凌空跃去。
我只来得及转过身去看她的背影。
一抹黑色迅疾弹了过来,直直挡住了沈风,两人一交手,便直接将沈风逼退几步远停了下来。
招式犀利,不带拖沓。
我眼睛一亮,定眼瞧着师父眉眼清冷地站在前头,一身的生人勿近的寡淡平和。
“又快了。”宁瀛川低声飘了一句过来。
我抽空朝他瞟了一眼,见他依旧一脸看戏的闲情。
“南宫谷主,莫非我们阁主身上的伤也有你一手。”沈风拿下环刃握在手上,盯着南宫千羽,薄唇轻启道,“你终于是要对我们鬼道动手了吗?”
师父面不改色,语气冷淡地反道:“千秋阁怎么沾上不寐的?是谁出的主意?”
沈风盯着他,一脚慢慢往后,重心稳了下来,也不废话,抬手抬腿之间便直接向师父杀了过去,直攻要害。
“瞧着一前一后的进攻,看来寒谷和千秋阁的剑道精华,她果然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地兼容并收了个干净。”玉安生不知何时已遛到旁边,声音紧张地道,“剑意隐隐又有突破,右副使的天赋果然不止于此。”
我只见师父单手接下所有。
两人的身影在一攻一守间有种酣畅淋漓的自由和快意。
寒梅令和九章行,梅花和桃花,各自施展,绽放自己最完美的姿态。
“她上次跟你交手肯定保留了实力。她果然不是无缘无故让我心生害怕。”玉安生在旁边补充道,“你瞧,她都能跟你师父过上百招而不落下风。”
我紧紧地盯着两个人越来越快的凌厉,眼花缭乱之际,有种茫茫然浮上心头,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玉安生用手肘撞了撞我的胳膊,低声道:“看见没,不同的。来意去势只在两人之间,收放自如,一个主刚柔,一个偏阴凌;一个以阳生阴,一个以阴渡阳,走的是完全不同的道,但都能以己身立命,各悟所得,各有圆满。但你师父明显更甚一层。”
玉安生感叹地道:“没想到,千秋阁的右副使居然比他们的阁主还让人意外。但她为何一定要帮着沈叶清?”
师父已经一手折住沈风的攻势,反手压住沈风的环刃,扣压下来,让对方进退不得。
而他的另一只已经放下,隐隐准备出手。
沈风后抬脚折腰,环刃顺势而已,整个人借力空翻了过来,一脚直接向师父压了过去,手中的一只环刃也脱手劈过去。
师父退了两步,一手架住她的脚,一手钳住她的环刃。
两人内力用内力相拼。
看来事情的发展,不,沈风的攻力和境界上升的速度快得连师父大概都没预料到。
我望着他们交战背后那副血淋淋的人形架子,想起了那个和沈风极其相似的背影和声音,想起了雪涯的美景。而如今再看着沈风为了沈叶清和师父如此拼战,她的背景慢慢地挪过去,竟然意外地和那副人形架子似乎能够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我盯着盯着,越看越相似,越看越心惊,越看越觉得自己的这个念头是不是疯了。
玉安生推了推我,看着我目光闪烁,低声道:“怎么了?”
我的脑门有些疼,太阳穴也突突地狂跳,我隐在袖中的右手又开始在疯狂地抽搐了起来。
沈叶清明明还是血淋淋地模样,一动不动,但我直觉得眼里的那副血肉模糊的人形架正在飞快地自行修复着所有的皮肉伤痕,变得生机勃勃了起来。
我摇了摇头,捏着手心渗出的冷汗,收了视线回来。
“嗯?”玉安生却突然奇怪君地道,“沈风的速度慢下来了。”
我抬眼望去,便见沈风握着自己的环刃正在微微喘息。只是此时她的位置和师父对调,正背对着沈叶清。
我的右眼一痛,整个右手臂的筋脉都似乎要被连根拔起。我捂着脑门揉了揉太阳穴,试图放松下来。
玉安生朝我靠了过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宁瀛川的视线,一手握住了我的左手,慢慢地把功力渡了过来,一边继续神神叨叨地道:“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落败了下来。难道刚刚是在强撑着激起她自己的全部机能为之一战?如果是这样,那看来还是差了很多啊。”
我配合着胡乱点头。
“别担心,你师父有分寸的,不会轻易伤了她。”玉安生一手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看似搭着我,实则扶着我,他道,“瞧,染城主他们也来了。这下就放心了。”
我分神看了过去。
果然曦沫染带着珉宗、飘渺峰、辞武山等一众当家人都齐齐走了进来。连四国使者们,如东皇裘,竟然也跟在其中。
曦沫染远远朝我和玉安生望了一眼,明显愣了愣,但很快回神,先朝宁瀛川走了过去道:“宁主殿?”
宁瀛川朝她摆了摆手,让她自行安排,无需理会他。
曦沫染朝他点了点头,便往师父和沈风那头走了过去。
九道长、裘子夜、鹤谷主、六引凤主等人,早已经朝沈风围了过去。
只是四国使者们在尚白的安排下,都不约而同地停在了宁瀛川的身边,不动声色地望着眼前的局势对峙。
我还在偷偷打量着其他三位使者的模样气度,九道长浑厚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右副使,人现在还不能带走。只要沈叶清能说出不寐的出处,我们自然没有关住他的必要。”
“老夫也不想跟千秋阁为难,只求不寐下落。”一位辞武山的花白胡子老头也循循劝道,“希望右副使能明白。”
辞武山的打扮还是十几年前的那身单调的白衫,依旧只有配着一条蓝色的束腰带而已。
一众人围着沈风,讨厌说法,只拿不寐当了借口。
明明沈叶清“死而复生”的手法才是真正的吸引力。
沈风抿紧了嘴唇,挺直了腰背,一只环刃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冰冷的刀刃衬得这张漂亮清冷的脸,嗜血残酷了起来,却美得更加让人惊艳。
沈风望向曦沫染直言道:“染城主,你怎么说?还要扣人?”
曦沫染看着她叹了一声,点破了道:“轮回池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力量几乎被沈阁主消耗殆尽,在下也只是想知道此间变故,沈阁主若能给城青殿一个交代,那是最好不过了。”
“那若我今日一定要带走他的话,”沈风环视了一圈道,“看来还得让你们跟我的七封战上一战了?”
在场的人都沉默地看了看她和比她脑袋大上好几轮的环刃,一时心情复杂。
千秋阁承袭寒谷,阁中幕后更有几位大长老镇守。只是沈叶清一直不得长老喜欢,他们才敢偷偷据理拿下问话。而沈风却是那些长老们亲选,不是能随意动的人。
虽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而千秋阁的经格外难念。
曦沫染看着这对峙的局面,换了语气,退让道:“若右副使能让沈阁主如实相告,我愿意亲自送他出去。”
“若是不说,曦丫头难道还想就地打杀了沈叶清吗?”一声哄鸣响来,一位花白胡子的矮老人迈着两条小短腿悠悠地走了过来。
阿达一脸严肃地跟在后头。
“老师。”曦沫染连忙上前作揖问安,“紫枫见过老师。”
曦沫染,字紫枫,师从散修。这位散修就是当年外在游历的千秋阁的三长老,杜月明。只是杜月明脾性古怪,至今都不肯让曦沫染认他做师父,只能叫声老师以示尊重。
“杜前辈。”众人也纷纷请安,对沈风心情更加复杂。
“师伯。”沈风收了环刃,也作揖道。
唯有师父侧脸看向杜月明,无动于衷。
杜月明扶住了沈风的手,边把脉,边道:“老夫给你治病,不是方便你在这里拼命的。那混小子活不明白,吊着让他吃吃苦,又如何?左右他现在想死也死不了。”
他虽话是这么说,但人却站到了沈风的旁边,背对着沈叶清,也是护短的模样。
沈风垂下脑袋,不说话。
杜月明轻哼了一声,放下手来,望向师父,开口道:“南宫小子,你不在寒谷好好看着沈家那妖孽,跑出来搅和什么?难道是忘了寒谷和千秋阁的十条规矩吗?”
“沈叶清若是守住该遵守的约定,我也不用站在这里。”师父的背挺得笔直,声音冷冽地传了过来,道,“鬼道禁忌之术可不是区区一个他就能控制得住的。他实在没有那样的天赋!”
杜月明甩手往背上一放,面露讥讽道:“鬼道一途还轮不到你来置啄。”
“老师。”曦沫染在一旁低低唤了声道,“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怎么?城青殿如今翅膀硬了,就想把千秋阁当石头子,想踢开就踢开了?”杜月明怒容已上,道,“轮回池便是被他砸成渣渣,你也要想清楚当初到底是谁把这东西安置在城青殿里的?”
曦沫染对杜月明始终有份鸦鹊回巢之情,见她师父生气,连忙闭上了嘴,不能轻易开口。
九道长见状着急开口道:“杜前辈,我雪宝顶真心只求问不寐来处。还请前辈能出手相助。”
九道长因唯一亲弟弟一死而刹那白头,悲痛之情绝无虚假。
“九道长今日若愿意退一步,千秋阁来日一定会开门等着道长来详谈。”沈风在旁边补充道,“阁主伤势之重,当下怕是给不了贵派想要的。”
九道长闻此承诺,也椰谷作息。
其他人见状,互相看看,有些不知所措。
唯有师父不退反进,阻止道:“他若是醒了,千秋阁现在可没人能制止得住他。寒谷和城青殿,只能选其中一处放人。”
杜月明听得火大,他摸胡子的手顿了顿,盯着师父,道:“你试试?”
师父往前迈出一只脚,开口道:“那在下只能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