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磊侧身站定,猛一抬下巴。
马星遥心跳狂乱,却硬着头皮低声答道:
「報告中。上層へ…移動中です。」
(报告中,正在前往上层。)
那几人互看一眼,扫了一遍他们的穿着与袖章。
然后一哼,挥了挥手:
「行け!(走吧)」
几人迈步离开,转过井道拐角,直到彻底听不见哨兵脚步声。
张芳呼出一口气:“刚才那一下……我差点要晕。”
乔磊低声:“别松懈。下面才是真正的‘活人地狱’。”
而马星遥,在确认安全后,竟轻轻吐出一口日语:
“命令がなければ、人間は死なないはずだ。”
(如果没有命令,人是不会死的。)
没人听懂这句话的全部含义,但他们都明白一点:
这不是逃命。
是潜入。
而他们,第一次——主动走进了敌人的结构。
巡逻路继续向下,空气越发沉重。
前方的空间逐渐开阔,墙体潮湿发绿,沿路井壁上的霉点连成一片,仿佛活着的脉络。
他们踏进的是井下最隐蔽的一处区域:
“劳工居住区”。
如果说“万人坑”是处理死亡的出口,这里就是孕育死亡的温床。
临时搭建的“铁皮屋棚”沿着矿道两侧歪歪斜斜地列着。
每个屋棚低矮逼仄,透风漏雨,地面潮湿泥泞,霉味与煤灰交织。
透过歪斜门缝可以看到:
一块烂草席最多睡三人,有的人侧着躺,有的人蜷成一团,还有人直接躺在湿地上,盖着破麻袋。
这里没有厕所,污水沟与食水井混流,角落堆着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呕吐物与粪便。
墙角几个矿工脸色蜡黄,喉咙沙哑,在咳,咳得像撕破肺——典型肺痨症状。
还有人皮肤破溃溃烂,身上抓痕密布,是严重的疥疮。
王昭刚一进来,胃里就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她下意识地低头躲在乔磊身后。
张芳也紧跟着她,脸色泛青,眼神不敢正视。
这时,前方几个正抽烟的日本兵看见有人巡逻过来,咧着嘴笑了起来。
「ウラウラ……こいつらまた来たのか。」
“又来打卡了,这鬼地方比猪圈还臭。”
他们站起来,肩上扛着三八大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おい、お前らちょっと代わってくれ。疲れたよ。」
“喂,你们几个,过来换下岗,我们歇会儿。”
那几个日本说完,朝这边走了两步。
乔磊不动声色,立刻微微侧身遮住王昭和张芳,同时用手肘轻轻碰了下站在身边的马星遥。
这就是实战了。
必须开口应对。
可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马星遥忽然——脑袋一片空白。
之前乔磊教的“巡逻中”“调班中”“上层指令”等几个句子,全乱了。
眼前几个日本兵全副武装,眼神带笑不怀好意。
空气开始发烫,后颈全是汗。
王昭几乎屏住呼吸,张芳身体一紧,乔磊也在咬牙。
就在这时——
马星遥脑中“刷”地蹦出一行字。
是他童年反复看《圣斗士星矢》的记忆。
他下意识地用最清晰、最准确的语调,说出那句曾在第17集片尾出现的台词:
「小宇宙を燃やせ……セイヤ!」
“燃烧你的小宇宙吧……星矢!”
这句极具日式“热血中二感”的动画台词,从他口中脱口而出。
空气瞬间安静了两秒。
——那几个日本兵楞了一下,彼此对视,然后“噗”地笑了出来。
「何だこいつ、アニメオタクか?(这家伙中二病犯了吧?)」
「ま、まあいいや、行こう行こう!(算了,走吧!)」
几人边笑边挥手,竟然真的调头离开了。
他们还边走边学他喊的那句“セイヤ!”,当笑料讲着。
—
四人站在原地,全身冷汗直冒。
王昭大口喘着气,脸色发白。
张芳腿几乎软了,靠着乔磊才能站稳。
乔磊看了马星遥一眼,那眼神从震惊、狐疑、最终变成一种——佩服中带点无奈。
他低声咕哝了一句:
“你这招……真他妈管用。”
马星遥一边抹汗,一边面无表情地说:
“以后我负责骗日语,你们负责撑场。”
张芳忍不住笑了一下,王昭也咬着牙挤出一句:
“谢谢你……星……矢。”
紧张已过,他们继续前行。
没人敢相信,刚才居然靠一部动画台词,从死亡边缘溜了回来。
但这就是现实。
在这个没人管死活的井下世界——活下去,本身就是一场荒诞又严肃的任务。
几人刚脱离了与日军哨兵的交锋,仍能感到背后的汗在衣服里一线线地滑落。
王昭低头猛喘,张芳用袖口擦了擦额头。
乔磊松了一口气,低声:
“星遥,你刚才说的……到底是啥?”
马星遥背着手,脸依旧绷着,但语气明显比刚才轻松一点:
“《圣斗士星矢》的经典台词。‘燃烧吧,小宇宙’。”
他顿了顿,居然认真解释了一下:
“原文:小宇宙を燃やせ——セイヤ。”
乔磊瞪着他,片刻后,忽然低声笑了:
“你这人……真是个意外人才。”
王昭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张芳也捂着嘴,终于在这个极度压抑的环境中释放出一点点不合时宜的轻松。
片刻之后,乔磊收敛笑意,低声提醒:
“注意,恢复状态。别让情绪带跑了形。”
几人迅速收拢表情,继续前行。
铁皮棚屋前,陆续有矿工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休息。
他们每一步都像是背着整个矿山。
有的脸上结着煤灰与血痂,有的手臂只剩皮包骨,还有人脚底一瘸一拐,几乎是拖着身子走。
他们一看到四人身上的“矿警”制服,哪怕虚弱不堪,也立刻低头鞠躬,强撑着说:
“谢谢……警官。”
张芳心一紧,眼圈又红了。
这些人,不是因为尊重,而是因为恐惧深植骨髓。
哪怕眼前这些“巡警”并没有鞭子,也不说一句狠话,他们仍本能地屈身谢命。
王昭咬住嘴唇,余光扫见一侧井道边,有人正在把一个人“拖回来”。
她转头一看,心口猛然一震。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赤裸着上半身,被铁链锁在一台人力煤车后方,身子几乎全靠“膝盖+肘部”支撑前行。
整个人在地上匍匐爬行。
他的后背早已磨烂,露出血肉与骨头混合的伤口,最可怕的是——
那些伤口里,已经生出了蛆虫。
蠕动着,在他皮肤里进进出出。
他没吭声,也没哭喊。
像是疼痛已经被耗尽,只剩一个“还在动”的壳。
王昭倒吸一口气,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前迈了半步,想要扶住他。
“不能这样……不该这样……”
马星遥一把拦住她,声音低到近乎咬牙:
“别动——右边,还有几个日本兵。”
王昭这才反应过来。
她愣在原地,眼睛发红,却死死绷住脸不让泪滑下。
乔磊站在一旁,目光沉着地点点头:
“现在的我们,救不了任何人。”
“保命,是唯一的前提。”
张芳站在最后,一直默不作声,但指尖早已攥进掌心。
她从包里慢慢掏出那台记录设备。
那是她来时一再说服自己“冷静使用”的仪器。
此刻,她却连打开它都手在发抖。
她不知道自己是想记录,还是想用它证明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乔磊看见了,低声:
“张芳——”
张芳忽然哽咽:
“我知道现在不能暴露……可我们真的……不能就这么看着……”
乔磊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制止。
他只是说:
“你悄悄录。但一旦出事,你就把它扔。命比证据重要。”
张芳点头,眼泪含在眼眶里没落下,只轻轻按下录音键。
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被发现。
但此刻,他们已经从“穿越者”,变成了这段历史的承载者。
不再只是看见,而是——背负。
四人继续在劳工区外围巡逻,走过一段通往指挥营的旧供电道。
右侧是一间封闭的砖砌屋子,门虚掩,里面传出几句低声交谈的日语,混着香烟燃烧的味道。
乔磊立刻做出手势:“停。”
四人迅速屏住呼吸,贴着墙侧耳听。
屋内传来沙哑而放松的男声,语气懒散却残忍:
「医療?馬鹿だな。あんなのに薬使う意味がない。」
“医疗?开什么玩笑,给那些人用药,根本不值得。”
另一个声音冷笑:
「燃料が足りないだろ?だったら、使えるものは使え。」
“煤炭不够烧,就用能烧的东西。”
短暂沉默后,又一人接口:
「だから、今度の指示は…体調不良者をボイラーに。廃棄品として。」
“所以下一步的命令是——把病人丢进锅炉,‘废物利用’。”
乔磊眼神一变,王昭脸色惨白。
屋内继续:
「骡馬の方が高い。人間ならいくらでも捕まえられる。」
“一匹骡子要几十圆,可人……随便一抓就是一车。”
「死んだら埋めろ。ガスか銃で。埋めてしまえば記録もいらない。」
“失去劳动力的,一律集中处理。毒气,或者扫射。处理完,推土机盖上去,连档案都不用建。”
那语气,如同在谈论“怎么处理破损工具”。
张芳死死按住嘴,肩膀剧烈颤抖。
她听懂了一部分,但更可怕的是——她能听懂语气。
不是讨论,而是执行流程。
屋内最后一句话如锤敲心头:
「あしたの夜、南坑だ。音を出すな、匂いも消せ。」
“明晚动手,南坑。声音别太大,味道也要控制。”
南坑——他们来时曾经过的废弃矿井通道。
乔磊轻轻将四人带离墙边,一路退回到前段石壁遮掩区。
张芳眼眶通红,眼神呆滞地开口:
“他们……是要把病人……烧掉。”
马星遥低声:“比骡子便宜……这是他们说的。”
王昭抓着衣角,声音在抖:
“我看到……那些人,有几个,是昨天才发烧的……还有那个……抱着脚烂了的孩子的女人……”
她说到一半,眼泪掉下来,乔磊一把握住她肩膀,眼神冷得像井下最深处的水:
“别崩。哭不能救人,只有记住……才能改变。”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他们要动手了——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想办法,把人带出去。”
张芳咬住嘴唇,声音含着泣意:
“但他们不是工具……不是废物……每个人都是……”
她没说完。
乔磊看着她,语气前所未有地坚定:
“所以你才必须活着,必须把这些写出来。”
“让所有人知道:这些人存在过,死得不能更值得被记得。”
空气死一样沉默。
四人站在昏黄铁轨灯下,衣服沾着污渍,心里却在一瞬间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明。
他们知道:
时间不会停下来。屠杀也不会因为有人良心不安就取消。
夜色压沉了井道的灯光,煤油气味在潮湿空气中隐约发酸,像腐败的梦。
乔磊带路,四人从铁皮宿舍后方绕入病患区。
这是矿工中最“没价值”的一群人——发热、骨折、咳血、失明、腐烂。对矿警来说,这些人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正排队走向“处理程序”。
病患营不设防,却设锁。
他们一进去,就听见脚镣拖地的哗哗声,一下一下,如铁蛇在咬着大地。
几十号人被分散锁在五排铁栏架中,每三人共用一根铁链,铁环勒在脚腕,皮开肉绽。
有的靠在墙上微喘,有的浑身是疮、衣不蔽体,有的眼里已经没有“光”这种东西。
乔磊小声:
“先不要慌,说话得稳。”
他走到一个矿工面前,轻声道:
“明天会有人来处理你们。我们要想办法带你们出去。”
矿工抬起眼,灰白浑浊。
那是一种对“生”不再反应的目光。
他低声说:
“出去?我们出去也走不远……而且……”
他抬了抬脚镣,哗啦一响:
“我们,走不动。”
王昭整个人僵在原地,嘴唇抖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马星遥轻声问:“钥匙呢?”
那矿工摇头:
“不归矿警管,是处理班单独掌握,钥匙每晚换人。”
忽然,角落传来细微声音。
一个脸上满是泥污、脚肿得像青砖的男人指着不远处的阴影说:
“……他,就是上次想逃的人。”
四人循声望去。
那是个约莫二十岁的年轻矿工,脚掌被矿车碾过一半,脚趾全碎,血与煤泥混成黑糊糊一团,早已烂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