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东岭山的雪已消,山脚桃林花开半熟,一路粉白轻落,似春信悄至。
林晚烟此刻立于镇署门前,仰头望着这幢半旧不新、青瓦歪檐的官署,心里却像是拧了一根弦。
她今日来,是为查看《试仓立制备录》,确认神农制度是否在镇府已立卷入册。
可她更知道——这一纸契录的背后,不只是认定与否,而是意味着:神农仓,从此不再是一个“村中试验品”,而是一个会引起“旧仓共震”的改革前锋。
“林姑娘,镇正先生吩咐了,让你直接入内。”门吏客气,却神情带着掩饰不住的探究。
她轻声道谢,步入镇署。
走廊两侧尽是风吹日晒剥落的红漆柱子,官棚内却清冷干净,一应文牍摆得分明。
她随手瞥见案上摊开的抄录簿,笔迹清劲,页角却有几处微微卷翘。她脚步未停,径直入内厅,只见一个中年文士坐于席后,身着灰青官袍,面目温和,眼神却如镜中湖面,无波也无喜。
“林姑娘。”镇正高声笑着打招呼,“神农之法近来在村中传得响啊,今日来,是要看你那‘仓魂法契’是否录档?”
林晚烟一揖到底:“民女斗胆,前来查卷确契。”
“好说。”他翻身取出一纸薄卷,淡淡道,“入册已定,不过——”
他话锋一转,“你们那‘劳计分仓’、‘妇工独立名份’、‘布票月结粮章’,这些在律条之外的‘新制’,倒是惊动了镇中几位旧仓主。”
林晚烟抬眸。
镇正似笑非笑:“改良嘛,讲究循序渐进,若一下子惊了别人饭碗,可不好。”
她拱手,言辞温和:“若惊了,是因仓之腐败;若撼了,是因制之公平。林晚烟无意犯旧,却更愿与新立魂。”
此话落下,镇正眼神微动,旋即笑着点头:“姑娘有胆识。但也要有些退让空间,日后若有要人前来调阅,莫要太‘锋芒毕露’。”
她躬身:“晚烟明白。”
镇正一摆手,遣她出门,神情却在她背影消失后微微一沉:“倒有几分胆魄……”
他手指在案上轻敲,片刻后,低声道:“让丁氏看看这‘新仓之法’,他们该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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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
神农仓东侧的晒场边,妇工社的新灶屋已搭起第二座,郑三娘正带着几位姑娘试熬春醋,屋里热气蒸腾,豆香四溢。
但她心头烦得很。
“这镇上的丁氏商贩,也太欺人了!”小翠气呼呼地把账册拍在案上,“我们十斤豆干辛苦做出来,人家只愿收四文一斤,连我们成本都不够!”
“还说是‘疯丫头家的牌子’,怕影响他们丁记的招牌。”另一边,做裁剪的六婶也气不打一处来。
郑三娘眉头紧锁。
她看着账册上的盈亏对比,冷笑了一声:“咱们一月供货一百斤,镇上却反手压价不收,分明就是看不得妇人做生意。”
“那咱怎么办?”六婶咬牙。
“做不成镇供,我们转山货。”郑三娘一拍桌,“我叫人明儿就去后山采野姜野葱,我们自制‘百里豆香包’,就算背进镇上,也要卖个响!”
她说着站起身,一边指挥人收摊收料,一边冲身边的李铁匠喊:“李叔你那边的切豆模具做好没?”
李铁匠从外头走进来,笑眯眯地提起一个铜模具:“你说的‘一口咬三层’的豆腐芯子模,我打了三回才打出层口感的深度。来,拿去试试。”
郑三娘接过,眼里浮出点光:“还是你靠谱。”
李铁匠拍了拍她肩膀,小声道:“你们这妇工社,要顶得住,镇里怕的就是你们起势,才想压下去。你们要是真做出模样来……咱村的女人们,就不一样了。”
郑三娘点头,一字一句:“我记得你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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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小喜子在仓后的小账屋里愁得快哭了。
“你这写的是啥呀?”隔壁的小豆包捧着算盘,瞪大眼,“你这‘二三得六’都写反了,怎么记的账啊你!”
“我没识几个字……”小喜子快急哭了,“姐姐让我试着记一天小账,结果才一上午,就丢了三笔布票和两笔粮折数,我都不知道哪里错了!”
“我看你是账本没记脑门上!”小豆包叉腰,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记账这活,不比你拎水挑粪轻松!脑子得快得像算盘珠子!”
小喜子垂头丧气:“我是不是……不适合做仓里的事啊?”
门外传来林晚烟的声音:“谁说你不适合?”
她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从镇署带回来的制契录印。
她走到桌边,温声道:“你今天记的账,错了两笔,一笔是布票兑粮误写进铁匠的名下,一笔是多记了一袋干粮。但你没乱掩盖,而是第一时间来查册,这就是负责。”
“你不是要当小仓主吗?”她拍拍小喜子的脑袋,“不是每一个仓主都天生识百种字体,会十行珠算的,很多人都是错着学、摔着长。你不怕错,才有得学。”
小喜子鼻子一酸,抱着账本使劲点头。
“那……我可以明天继续试吗?”
“当然。”林晚烟笑,“你今天已经赢过你昨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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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这日黄昏,东岭镇集的丁记铺内,灯光明亮,内厅帘后却站着两道身影。
“神农仓,女主掌田,布票记工,孩童理账,连妇人都敢入镇立课?”一人冷笑,“若不压下去,哪还有我等‘正家仓’的脸?”
另一人轻声:“她们已立契入册,你若强来,只会落人话柄。”
“呵,那就让别人动——张户不是向来想把那村子的地收了建砖窑吗?把他的蹄子放上去,咱们坐看就行。”
两人低声言语,厅外却忽然一人悄步而入,捧着一卷刚送来新文。
“主家——镇署那边新报来了。”
来人低声一语,那卷纸上头赫然印着三个字:
【神农制】
厅中忽然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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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山村东岭。
沈砚之独立月下,手中翻着一本旧书。纸张边缘略有水迹,是他白日随手拎回的《仓田旧律草》。
忽有低低脚步声。
他转身,只见江怀仁穿一身便衣立于石阶下,神情淡淡:“沈先生可有空闲?”
“江课官?”沈砚之微拢衣襟,点头,“深夜造访,有何见教?”
“只是……今日看你那神农契书的字迹,颇觉熟悉。”江怀仁缓步上前,似笑非笑,“不知沈先生过往,可曾在府中任过司书?”
沈砚之手指一顿,旋即温声道:“贫寒书生,早年只在一位江南藏书先生门下抄过古册,或许巧合。”
江怀仁盯着他片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不过看你气度识略,倒也不像泛泛之辈。”
“乡野小人,不敢当。”
两人对视片刻,月色无声洒落。
风吹起林梢叶动如潮,远处仓前的那块“布票兑工”示意牌,在风中轻轻晃了晃,发出“哐啷”一声。
镇子西口的黄昏风,裹着干燥石灰味,吹得街边红灯笼咯吱作响。
“这就是你们神农仓的价?”张户家的伙计,一身灰布褂子,蹲在妇工社铺前,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摊位上是刚做好的豆皮、腐干和萝卜脯,香气里混着熟酱味,是郑三娘她们刚试出炉的新手艺,专做进镇第一批夜市试销。
“按咱这味,这份量,镇上照理能卖三文一份,你一口给我们压到一文半?”郑三娘叉着腰,一脸不服。
张伙计慢条斯理:“这不是镇里不讲理,是你们从村里来,没名头没路子,咱张户商社就是看着你们面子才肯收。”
“收个鬼!”小喜子在摊后鼓着脸,“咱要卖给百姓,不要被你们贱价拿走,回头贴了你家商号再高卖一轮!”
话音刚落,边上一人呵呵冷笑:“小娃嘴利归嘴利,就是太嫩。”
郑三娘冷哼一声,往摊后一拍——布下三坛豆腐酱、五篓糯米团,还有一只插着细木牌的蒸笼,上头写着一行字:
【神农夜食·妇工所制·试卖不欺】
“你们别想拿货,镇上买不动我就扛回村让林头儿吃!”她吆喝一声,“来尝咸萝卜炖豆干咯,味香不腻,还能通气活血咯!”
不远处,几个妇人早等在边上,闻着味儿凑过来,一口咬下,辣香扑鼻。
“咦,这比镇上常吃的都新鲜!”
“这萝卜脯切得好,不硬不柴,还有点酱甜味……”
不多时,摊前围了一圈人,张伙计黑着脸退后一步,扭头就走。
郑三娘抹了把汗,小声道:“这一仗,咱先顶住了。”
小喜子却蹙着眉:“三娘,刚才那张户的人,我认得,前年镇上粮票骗卖案他也在场……”
“你咋知道的?”
“那案子林姐姐看过,是我帮她抄的。”
郑三娘眼神一顿,忽而明白了:“你这小脑袋瓜,是记账料!”
她抓着小喜子肩膀,压低声音说:“去,把你那布票榜拿来,今儿就上墙。咱自己立榜单,叫他们看清楚谁是真分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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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镇东署门口,林晚烟正抱着一本“地契换粮登记册”,眉眼平静。
门房的小吏早偷偷看了她一眼,一边沏茶一边咕哝:“姑娘一个外村人,怎么比衙门管事的还忙?”
“我就想看看,镇上那些空地,能不能也挂仓。”
林晚烟语气温和,手指在书页上一页页翻着。
她的视线停在一笔老租田上,那是三年前荒废的“南溪口一亩七分地”,备注写着“泥沙淤积,不可耕作”。
但她看得出来,那里水道并未完全废死,只要顺山清一次淤……
“姑娘。”门外有人打断她。
是镇正江怀仁。
他站得笔直,衣角未扬,一双眼清润里藏了些许锐意,像是在看一个既熟又不肯认的谜团。
“林姑娘真是好记性。”
她回头,礼貌颔首:“江正大人怎么来得这般巧?”
“衙门里,日进百事。姑娘翻得是我镇里的旧帐,怎能不来看一眼。”
他走近一步,低声笑问:“听说姑娘带着村妇们在镇上‘分仓出货’,想自立夜市?”
“不是分仓,是浮仓。”林晚烟抬眸,语调不卑不亢。
“镇内仓是静仓,挂在粮票之上,但浮仓——是活的。无须仓地,可挂信票、布票、工分票。换得不是粮,而是人心。”
江怀仁神色微凝,片刻后轻声道:“姑娘莫不是觉得,我镇上这仓法,束了你们手脚?”
“我只怕,是我那布票,挡了某些人的道。”她笑得清浅。
空气微沉。
良久,江怀仁慢慢开口:“林姑娘,如今这世道,仓能存信,难;仓能守信,更难。若姑娘真想做制度,我劝一句——命,比米贵。”
林晚烟抬眼,盯着他:“江正今日若是来敲我,不如不说。”
“敲你作甚?”江怀仁忽而一笑,“我只是想看看,你这仓里,能装下几人心。”
他转身离去,脚步轻缓,一如这镇风无波。
林晚烟手指微紧,掌心已经捏出一层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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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神农仓后屋,小喜子站在板墙前,将一块布板“啪”地按了上去:
【神农布票榜·每月一结·公开榜首】
郑三娘站在一旁念榜:
“第一名,郑三娘,布票入账二十二文!”
“第二名,刘寡嫂,十八文!”
“第三名,林铁牛,十六文!”
下头人一边拍手一边笑,小喜子举起粉笔,在下方又写了一行字:
【新制试行:布票可换粮、油、衣物或镇市夜餐票。以实绩论换。】
人群哗然。
“还能换夜餐?!”
“那我们明儿下地就全用布票计!”
有人喊:“这不是比村里老工分还清楚?”
林晚烟从人群边走来,看着板墙上的榜字,一瞬怔住。
她没有教小喜子怎么写榜,却发现这孩子竟已自己明白了制度如何“做出声响”。
沈砚之也站在榜边,低声道:“你再多看他几眼,他就得骄傲。”
“他骄傲点不好?”林晚烟歪头,“你不也骄傲?你看你那字迹,啧,一笔写得比我做人都直。”
沈砚之却道:“可惜不是你家一个人看得出这笔字不凡。”
林晚烟闻言一顿:“镇里有人问你身份?”
“江怀仁带了人来,看我写榜契时站了半柱香。”
她脸色沉了片刻,才道:“那他看见什么?”
“他看见的,是一个字不离规、一句不犯错的写字先生。”
林晚烟盯着他:“那你本不是写字先生?”
沈砚之沉默半晌,淡声道:“我本是……不该出现在你仓门前的人。”
风过了半墙,掀起屋角的仓布,仓内灯火映出一群人的影子,有老有少,有强有弱,却都朝一个方向看着那块墙上布票榜。
林晚烟忽然意识到:
仓,不只是粮食的屋子。
是人心的映照。
而她如今,要守住的,是一整屋子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