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胜业跨出院门时,晚风裹着股焦糊味扑来。
院外路灯全灭了,月亮被云遮着,只余几支手电筒的光在人群里晃,像一群受惊的萤火虫。
“昨儿后半夜那雷暴把村东头变压器劈了!“王婶的大嗓门最先撞进耳朵,她举着手机当灯,照出脸上紧绷的纹路,“我冰箱里还冰着给小孙子熬的鸡汤呢,这没电了得全坏!““可不是!“张大爷的烟锅在黑暗里明灭,“我家小孙女明天要上网课,没电脑怎么弄?“人群里七嘴八舌涌上来,有抱怨电视看不成的,有担心水泵抽不了水的,康胜业的衣角被拽了两下,低头见是隔壁开小卖部的刘叔,“胜业啊,我冰柜里饮料全化了,这损失......“
金湘媛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手背。
他侧头,看见她眼镜片后的眼睛在手电光里忽闪——她今天没戴那朵野蔷薇,发梢沾着晚饭时的油星,倒比白天更像个会为柴米油盐发愁的普通人。
“大家先别急。“康胜业提高声音,从前开公司时训话的架势不自觉冒出来,“我这就联系李师傅。
他是电工,肯定有办法。“人群里有人嗤笑:“李师傅?
他昨儿给老周家修电路摔了腿,我上午还见他拄拐呢。““那也不能干等着!“金湘媛突然开口,她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子投进乱流的河,“就算李师傅来不了,咱们也能搭把手。“
康胜业转头看她。
她的指尖掐着自己的掌心,指节泛白——他知道她今早修篱笆时蹲久了,现在膝盖肯定在疼。
可她的眼睛亮得反常,像当年他在创业大赛上见过的,那些说“我一定能做成“的年轻人眼里的光。
“我去喊李师傅。“小芳从人群里挤出来,她今天刚收拾完客房,蓝布围裙还系在腰上,“我家就在李师傅隔壁,五分钟就能到!“话音未落她已跑远,马尾辫在黑暗里一翘一翘,像根跳动的火柴。
康胜业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他看见金湘媛额角的汗。
她在发抖?
不,是晚风掀起她的布衫,露出锁骨下那道淡粉色的手术疤——那是她做完第一次化疗后留下的。
他喉结动了动,伸手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上:“你回屋歇着,我和大家去看看线路。“
“我能帮忙递工具。“她把外套往身上拢了拢,指甲深深掐进布料,“去年在奶奶家,我帮着修过漏雨的屋顶。“
村东头的变压器旁围了更多人。
李师傅确实拄着拐,可他另一只手已经解开了电工包,工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线路被断枝压了三处,得先清障碍。“他的右腿绑着绷带,走路时一瘸一拐,康胜业要扶他,被他甩开:“我爬电线杆比你走平路熟。“
小芳不知从哪儿找来了竹篙,举着去挑压在电线上的断枝。
康胜业扛起梯子,金湘媛跟在后面,每走一步都扶着腰——他装作没看见,只大声喊:“湘媛,你在下面递绝缘手套!“她应了一声,从工具包里摸出手套时,他瞥见她手背的针孔,淡青的,像朵褪了色的花。
“胜业哥,接着!“小芳的竹篙勾住一截断枝,用力一拽,枯枝“咔“地落在地上。
李师傅踩着梯子往上爬,每一步都压得梯子吱呀响。
康胜业扶着梯子,能感觉到木头在震颤,像他狂跳的心跳——李师傅的腿伤还没好,要是摔下来......
“递扳手!“李师傅在上面喊。
金湘媛踮脚把扳手递上去,她的指尖擦过康胜业的手背,凉得惊人。
他这才发现她的布衫后背全湿了,贴在身上透出淡青的血管。“你去歇会儿。“他压低声音,“我来递。“她摇头,又摸出个电笔:“我看得清型号。“
后半夜的风裹着稻花香吹过来。
康胜业仰头,看见李师傅的影子在电线杆上晃动,金湘媛的眼镜片反着月光,小芳的竹篙在黑暗里划出弧线。
不知谁拿来了蜡烛,插在田埂的土块上,明明灭灭的光里,有人递来水壶,有人帮忙搬石块垫梯子,王婶把煮好的热粥装在保温桶里,挨个儿分:“先垫垫肚子,别饿出毛病。“
“通了!“李师傅的吼声惊飞了田边的夜鹭。
最先亮起来的是张大爷家的灯,暖黄的光透过窗户,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在跳舞。
接着是王婶家的冰箱“嗡“地启动,刘叔的小卖部亮起招牌灯,“便民“两个字在夜色里发着红光。
民宿的院灯也亮了,凉亭的灯串重新缀满星星,照见金湘媛靠在院墙上,手捂着肝区,额头的汗把碎发粘成一绺绺的。
“累坏了吧?“康胜业走过去,想扶她,又怕碰疼她。
她却笑了,眼镜片上蒙着层雾气:“比化疗那会儿轻松多了。“
村民们陆陆续续来道谢。
王婶塞给康胜业一把鸡蛋,刘叔硬往小芳兜里塞了包糖,张大爷拍着李师傅的肩膀直叹气:“多亏你们几个年轻人......“李师傅揉着发僵的腿笑:“哪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要不是大家搭把手,我这瘸子能爬多高?“
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
康胜业搬了竹凳,金湘媛蜷在上面,小芳给她披了条毯子。
李师傅坐在石桌旁,喝着金湘媛煮的姜茶,热气模糊了他的皱纹:“今儿这事儿,让我想起六十年前发大水,全村人用门板搭浮桥......“
“团结就是力量嘛。“小芳咬着糖,口齿不清地接话。
金湘媛伸手碰了碰她的糖纸,目光扫过凉亭里重新亮起的灯串,又落在康胜业沾着泥的鞋上。
她的手指在毯子里动了动,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这次,他没躲开。
夜风突然转了方向,送来一缕笛声。
清冽,悠扬,像山涧水漫过青石。
小芳最先抬头:“谁在吹笛子?“金湘媛扶着墙站起来,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康胜业也站了起来,顺着笛声望去——村道的尽头,有个背着竹篓的身影,在月光下慢慢走着,竹篓上挂的铜铃随着脚步轻响,和着笛声,叮叮咚咚。
笛声越来越近了。
康胜业看了眼金湘媛,她也正看着他。
两人同时迈出脚,往村道那头走去。
晚风掀起金湘媛的布衫,露出衣摆处被荆棘勾破的小口——那是她白天修篱笆时蹭的。
可此刻,那道小口在月光下,像朵正在绽放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