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比晚风更急。
康胜业起身时，胶鞋在青石板上蹭出细碎的泥点。
金湘媛也跟着站起，指尖刚触到他手背，门环又“咚“地响了第二遍。
两人的影子在院墙上叠成模糊的一团，像两片被风揉在一起的稻叶。
门开的刹那，穿蓝布衫的张大哥撞进月光里。
他裤脚沾着半干的泥，额角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身后还跟着四五个扛着锄头的村民，连平时总蹲在晒谷场打盹的老周头都来了，手里攥着半截没抽完的旱烟。
“康兄弟！“张大哥抓着门框直喘气，“东头那片田坏了——“他回头指了指村外方向，“去年晒田晒狠了，底下板结得像块石头，今儿插的秧苗根须扎不进去，我扒开泥看了，好些苗儿根都蜷成一团！“
康胜业的后背瞬间绷直。
他想起白天金湘媛蹲在水田里，指尖沾着泥去碰秧苗的模样；想起她说“说不定我也能像它们一样“时，眼睛里那团比晚霞还亮的火。
若这些秧苗活不成...他不敢往下想，喉结动了动：“有多严重？“
“要是明儿不处理，等日头一晒，秧苗得蔫一半。“老周头吧嗒着旱烟，火星子在暗处明灭，“那片田是村里给你们留的试验田，本就比别处薄，往年都是开春就泡着水软土，今年赶巧你们来得急...“
金湘媛不知何时绕到康胜业身侧。
她扶着门框的手微微发颤，月光落在她泛白的指节上，像落在一片薄冰上：“张大哥，我跟你们去看看。“
“使不得！“张大哥急得直摆手，“夜里田埂滑，你这身子骨...“他话没说完，金湘媛已经弯腰去捡墙角的胶鞋。
康胜业蹲下来，替她把鞋带系紧：“我背你。“
“不用。“她轻声说，却没拒绝他伸过来的手。
两人跟着村民往田埂走时，金湘媛的手指悄悄勾住康胜业袖口——不是撒娇的力道，倒像株秧苗在风里轻轻攀住田埂的草。
田埂上的夜露打湿了裤脚。
康胜业打着手电筒蹲在水田里，光束扫过泥面：果然，几株秧苗的茎秆蔫头耷脑，轻轻一拔，根须上只沾着零星的泥，大部分都蜷在茎底，像团没松开的毛线。
“得把板结层翻松。“张大哥蹲在他旁边，用锄头敲了敲泥面，“可这土硬得很，普通锄头根本挖不动。“
“我联系镇农技站的王技术员。“康胜业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时照见金湘媛蹲在田埂上，膝盖抵着肚子，睫毛上沾着夜露。
他顿了顿，声音放软些，“你先回屋？“
“我等你。“她把他的外套往他肩上拉了拉，“夜里凉。“
电话接通时，王技术员的声音带着困意：“板结地？
得用旋耕机松深层土，可你们那片田小，机器进不去...这样，明早我带几把深耕铲过去，你们人工松。“
康胜业挂了电话，转身正撞见金湘媛攥着张大哥的锄头比画。
她的发梢滴着夜露，沾在苍白的脸上：“我能挖。“
“湘媛！“康胜业大步走过去，从她手里抽走锄头，“你昨天插秧腰就疼，今天还...“
“康哥。“她仰起脸，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这些秧苗要是活了，我就当它们是...是我新长出来的根。“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藏着不安分的瘤子，“我想试试，像它们一样，往硬土里扎。“
康胜业的喉咙发紧。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头发，指腹擦过她冰凉的耳垂：“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田埂上已经聚了十多号人。
张大哥扛着王技术员给的深耕铲，铁铲头比普通锄头宽两寸；小明挎着竹篮跑前跑后，里面装着盐水浸过的毛巾；老周头抱来一摞草帽，草辫上还沾着新晒的草香。
金湘媛戴着顶印着“丰收“二字的草帽，站在板结地中央。
她握着深耕铲的手在发抖——康胜业注意到，她指甲盖泛着不正常的青白，可握柄的指节却绷得发白。
“我数一二三，咱们一块儿下铲。“康胜业站在她左边，张大哥在右边，三个人的铲子尖对准同一块土。
“一——二——三！“
铁铲扎进泥土的瞬间，金湘媛的虎口被震得发麻。
她咬着唇又加了把劲，铲面却只进去两寸。
康胜业的胳膊上暴起青筋，额头的汗滴进衣领：“别急，慢慢来。“
“我来帮姐姐！“小明不知何时跑过来，踮着脚去推金湘媛的铲子。
张大哥笑出了声：“小崽子，别添乱！“却也跟着加了把力。
泥土翻起来时，带着股腥甜的潮味。
金湘媛弯腰捡起一块土坷垃，用指甲抠开——里面是深褐色的，比表面的土软和些。“看，底下松着呢。“她转头对康胜业笑，鼻尖沾着泥，“再挖深点就行。“
日头爬到头顶时，板结地终于翻出了一片黑亮的新土。
金湘媛蹲在地上揉着腰，康胜业蹲在她旁边，用湿毛巾替她擦手。
她的掌心磨出了两个血泡，他轻轻吹了吹：“疼吗？“
“比化疗针轻多了。“她突然抓起一把新土，凑到鼻尖闻了闻，“康哥，你闻，这土有青草味。“
康胜业也捧起一把。
湿润的泥土裹着草根的清香，混着金湘媛发间若有若无的茉莉香，直往肺里钻。
他突然想起刚搬来那天，金湘媛蹲在院子里翻土种花，也是这样专注的神情——那时她的脸还没现在瘦，可眼睛里的光，和此刻一模一样。
重新插秧时，金湘媛的动作比昨天更稳。
她捏着秧苗的指尖沾着泥，却把每株苗都插得深浅正好。
康胜业跟在她身后，插完一垄抬头，正看见她弯腰的侧影：蓝布衫被汗水浸得透湿，却在风里荡出好看的弧度。
“金小姐这手艺，能去参加村里的插秧比赛了！“张大哥扛着锄头走过，大声笑道。
金湘媛直起腰，手撑在腰后，却也跟着笑：“张大哥，那我要是赢了，能要点奖品吗？“
“你说！“
“我要...要你教我做酸汤鱼。“她转头看康胜业，“康哥说你做的酸汤鱼，汤能喝三碗。“
康胜业的耳朵突然发烫。
他低头插秧，秧苗在水里投下细长的影子，像金湘媛刚才弯起的眼睛。
夕阳把稻田染成橘红色时，最后一株秧苗插进了软和的新土。
金湘媛站在田埂上，望着整整齐齐的秧苗，突然伸手碰了碰最近的一株——叶尖上的水珠落进泥里，荡开一圈小涟漪。
“明儿该返青了。“张大哥蹲在田边卷旱烟，“这些苗儿有福气，遇上你们这样肯下死力的。“
回院子的路上，小明举着个狗尾巴草追蝴蝶，跑远了又回头喊：“康哥金姐，明天我来帮你们浇粪！“金湘媛被他逗笑，腰却疼得直抽气。
康胜业半扶半揽着她，低声问：“要不要背你？“
“再走两步。“她靠在他肩头，声音轻得像风，“我想多看看这些秧苗。“
月亮爬上葡萄架时，两人坐在石凳上剥毛豆。
金湘媛的手还沾着泥，剥出的豆粒却圆滚滚的，像撒了把绿宝石。
康胜业望着她泛着红的指尖，突然说：“湘媛，等秋收了，我们用新米熬粥好不好？“
“好。“她把一颗毛豆塞进他嘴里，“还要加桂花，我奶奶以前...以前常给我熬桂花粥。“
远处传来细碎的笛声。
这次调子比上次更清亮，像溪水漫过鹅卵石，漫过刚插的秧田，漫过两人沾着泥的鞋尖。
金湘媛侧耳听了会儿，突然站起来：“是阿强的笛子。“她拉着康胜业往院门口走，“走，去看看。“
月光铺在青石板上，像撒了层碎银。
两人走到老槐树下时，笛声突然停了。
树影里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少年，手里的竹笛还沾着夜露。
他看见康胜业和金湘媛，耳尖立刻红了：“我...我看你们今天插秧累，吹首曲子给你们听。“
金湘媛笑了：“很好听。“
康胜业也笑：“比上次顺多了。“
阿强低头拨弄笛孔，突然又吹了起来。
这次的调子更流畅，像春风漫过新插的秧田，漫过两人交叠的影子，漫向远处被月光染白的山尖。
金湘媛靠在康胜业肩头，听着笛声，忽然轻声说：“康哥，你说...等这些秧苗抽穗的时候，我会不会...也能像它们一样，长得很结实？“
康胜业低头，看见她的眼睛里有团火，比白天的太阳还亮。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贴着她手背上的血泡：“会的。“
笛声飘得更远了。
老槐树上的蝉突然叫了起来，和着笛音，在夏夜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康胜业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影，忽然听见金湘媛的肚子轻轻叫了一声。
“饿了？“他笑着站起来，“我去煮碗鸡蛋面，加你昨天腌的酸辣椒。“
“我帮你烧火。“金湘媛也站起来，却被他按回石凳，“坐着。“
他转身往厨房走，走了两步又回头。
月光里，金湘媛正仰头望星，嘴角还挂着笑。
风掀起她的衣角，像株刚插下的秧苗，在夜里轻轻摇晃，却已稳稳扎住了根。
这时，笛声又响了。
这次的调子多了丝甜意，像新米熬的粥，像刚插的秧苗，像...像某个春天正悄悄往两个人的生命里钻。
康胜业站在厨房门口，望着月光里的金湘媛，忽然觉得眼眶发暖。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瓶——那是今早趁金湘媛不注意，从她枕头底下找到的止痛药。
他攥紧药瓶，转身往灶膛里添了把柴。
火焰腾起时，笛声忽然拔高了个调门。
金湘媛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睛里的光，比月光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