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大狱。
云中锦特意换上了一把新的火把,照亮了苏绣所在牢房。
牢房中除了苏绣之外,还有数位女囚,皆百无聊赖地歪在地上躺着。
苏绣盘膝而坐,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怨我,可你要明白,将你收监只是权宜之计,否则,你怕是难抵侯荣的以一赔十,别说十刀,他一刀便能要了你的命。就算事后我能以他的命来抵你的命又如何?不值。”
苏绣连头都没有抬。
“你心中定然怨我,为何不把侯荣也押入大牢?可当时的情形你也知道,在没有人肯站出来作证的情况下,根本治不了他的罪,更何况他还受了伤,你用撬刀捅伤他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我知道你是被迫出手,但伤人总是不对,按当时的情形,问你一个杀人未遂总不为过。”
苏绣仍是爱搭不理,一副拒人千里之外之态。
云中锦接着道:“律法严明,没有证人就无法给侯荣定罪,我亦奈何他不得。除非你姐姐肯出来指证侯荣欺辱于她……”
“不行!”苏绣一下子炸裂开来,扑向牢栅指着云中锦厉声道,“让我姐姐上公堂?你想都别想!”
“我知道你顾及你姐姐的名声,可名声真的比正义重要吗?”云中锦问道。
“世间女子大多顾及声名,受到欺辱往往都不愿站出来指证,否则便会受尽世人白眼,仿佛错的是女子而非恶徒,也正因此那些恶徒很难得到应有的惩处。”
“我不管正不正义。”苏绣冰冷冷说道,“既然没有人证明侯荣那畜生欺人,那也没人证明我姐姐受欺辱,别人就不得乱嚼舌根,我也绝不允许你为了什么正义牺牲我姐姐的名声。”
“谁也不说,便等于没被欺负过?这与掩耳盗铃又有何异?大家都心安理得是吗?既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又为何用撬刀伤人?”
苏绣一时语结。
云中锦目光灼灼望着苏绣,“你有没有想过,如此一来,恶人便得不到应有的惩处,还会有其他如你阿爹一样的人被殴打,会有其他如姐姐一样的女子受到伤害。”
“别人我管不着,我只要我的家人好好的。他侯荣胆敢再靠近我家人半步,我的撬刀随时伺候。”
云中锦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声。
她无法强求苏缨上公堂指证,只能任由侯荣逍遥法外,这也是她最痛恨又万般无奈之处,就好似她腰间佩剑一样,没有出鞘的理由,它就只能是个摆设。
“对了,我的撬刀呢?”
云中锦苦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你的撬刀?那可是凶器,杀人未遂的凶器,得收在县衙的证物房里,审案时得拿出来做为呈堂证供。”
苏绣嚷嚷起来:“那可是我吃饭的家伙什,讨海采贝全靠它了。”
“你用它捅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它是谋生的工具,而不是杀人凶器?”
苏绣怔了怔,转而恶声道:“我认了。对付侯荣这畜生,它就算是杀人凶器。他那般欺
负我阿爹和我姐姐,我只后悔没能够一刀捅死他。”
“然后呢?坐牢,还是偿命?没有你,你的家人又该怎么办?”
苏绣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你本不该如此冲动。象侯荣那样的恶人,终有一天会死在他自己的恶行之下。”
云中锦话音刚落,便从苏绣的脸上看到了嘲弄的意味,在火光的照耀之下,那抹嘲弄显得格外刺目。
苏绣冷哼一声,“这话你信吗?反正我不信。”
云中锦触了触腰间形同虚设的佩剑,无言以对。
“哼,说甚么多行不义必自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辞罢了,若是都等着恶人自毙,还要律法何用?哦不,律法对于侯荣这种人也不过是摆设罢了。我不信律法,信的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只要我出得这牢房,我就磨死他侯荣王八羔子。”
“对,杀了侯荣那王八羔子,叫侯一春那老王八羔断子绝孙。”
牢中女囚全都坐了起来,纷纷附和。
百姓苦漕帮久矣。
“嚷什么嚷?都老实点,不想吃饭啦?”
女牢头一声吼,女囚们闭了嘴,又都躺下了。
在牢里,最大的威胁莫过于不给饭吃。
“我阿爹和姐姐咋样了?”沉默了良久,苏绣问道。
“放心,请郎中看过了,你阿爹已无大碍,休养些日子便好。苏缨也还好,倒是苏络……”
云中锦顿了顿,说道,“苏络闹了点动静,要去找侯荣拼命,被拦下了,现在无事。我已命人看着他,不让他离家半步。但这也只是一时之计,我无法让人天天盯着他。你往后一定要将他看紧点,别闹出什么大事来。”
苏绣不答,只管冷笑。
“绣,你不是一个鲁莽的人,今天为何这般冲动?你不是很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吗?”
“我已经退了一万步了,为何总有一万零一步?我不过是想为我的家人谋一条生路罢了,为何这么难?”苏绣问道。
“正是为你的家人着想,我才劝你莫要冲动,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可提刀杀人万万不可,更何况你面对着的不仅仅是侯荣一人,还有他背后整个漕帮。倘若当时我未赶到,还真保不准你会被他们当场打死,至少一赔十扎你十刀是免不了的。”
“他们要是借故扎我十刀二十刀,我都能忍,可打我阿爹欺负我姐姐,不行!”
苏绣咬牙切齿道,“我只恨自己没有一刀扎死侯荣那畜牲。”
“扎死的话,就难逃以命抵命的下场了,逃得过漕帮,亦逃不过官府。”
“那又如何?”苏绣冷声道,“为了我的家人,我可以做任何事,就算要我的命也在所不惜。漕帮,官府,想要我的命,拿去便是。”
大牢潮湿冰冷,苏绣的声音更冷,且坚硬如铁。
“开饭啰,今儿个有加料。”女牢头吼了一嗓子,死气沉沉的大牢变得热闹起来。
一桶桶冒着热气的“饭”挑了进来,不过是每人一枚又黑又硬的馒头,加上一碗全是蛤蜊壳的清汤罢了。
因为云中锦的到来,甄有德为了显示他对于囚徒的关爱,特意嘱咐手下给添了蛤蜊汤,可这些人恁是往死里克扣,送到了牢里的清汤,只见蛤蜊壳未见蛤蜊肉。
敲碗声响成一片,女牢头又吼又骂也阻止不了。
苏绣没有伸手接黑馒头,立即被其他女囚接了过去。
“你不饿?”云中锦问道。
“不。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姐姐一定会送油煎蛋来给我吃的。”
苏绣瞥了一眼抢她馒头的女囚,咽了口水,但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咕叫。
“原来今天是你的生日。”
“是,也不是。”苏绣道,“很多年前的一天,我阿爹从街头将我领回家,那一天,便成为我的生日。”
云中锦吃了一惊,“原来你不是你阿爹亲生的。”
“人和人之间的亲,和生不生有什么关系?”苏绣反问道,“在我的心里,我阿爹就是亲爹,我阿姐阿弟,就是最亲的人。”
“嗯。”云中锦点了点头,也不再言语。
她自幼失去双亲,被恩师抚养长大,她亦是视恩师如父。
她想,倘若有人敢对恩师动粗,她还会不会象自己劝苏绣那样冷静,还是会和苏绣一样,用她的剑置对方于死地?
云中锦望着苏绣,苏绣亦望着云中锦,两人之间隔着牢栅,近在咫尺,又象是隔着两个世界。
苏绣沉着脸瞅着云中锦,“刑部来的上差,你预备如何处置我?”
“以斗殴伤人论,当由官衙按律处置。未闹出人命的情况下,不外乎监押及罚银。至于监多久罚多少,视对方伤情而定。倘若对方提出赔偿,则需要另行缴纳赔偿金。”
“那得赔多少银子?”
听到要赔子,苏绣立即跳将起来,坐牢都不怕,但要她赔钱,比要她的命还难受。
“漕帮那位君护法已经领着人找县太爷要说法了,至于赔偿金,暂时还未提及。我估计,这个数目恐怕不会少。”
说到漕帮,云中锦眉心微微皱了一下,盯了苏绣一眼。
适才君无虞找上门,正嚷嚷着“帮主请要县太爷过府喝茶”的时候,有个大胡子也领着一帮人来到县衙。
双方狭路相逢,分外眼红,甄有德害怕他们打起来殃及自己,都差点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那大胡子慢悠悠冲着君无虞道:“我们虫爷也请县太爷喝茶聊家常,正好,不如就请侯帮主一道去我们那凑个热闹?”
“凭什么?”君无虞怒道。
“凭的是你们少帮主愿赌服输呀。怎么,你替你的主子不服?”
大胡子斜乜一眼君无虞,道,“一条狗,平日无事替主子汪汪几声也就罢了,迎着打狗棍往前冲可就不太明智了哟。”
“你!”君无虞气极,瞪视着大胡子,大胡子则笑容满面回视。
转瞬间君无虞的气焰便熄了去,只说要回禀帮主,便领着人匆匆离去。
“怎么蹦达也还是一条狗。”大胡子望着君无虞的背影冷笑,随后朝着甄有德一抱拳,转身离去。
很显然,大胡子是算准了漕帮会来县衙闹事,这才领人上门的,哪里是请县太爷喝茶聊家常?
如此一来,县衙妥妥的欠了虫爷一个天大的人情。
“虾有虾路,蟹有蟹道,虾非走蟹道,蟹非走虾路,虾争蟹斗,风高浪急啊。毕竟,龙虾也是龙,虎蟹也是虎,对吧?小鱼小泥鳅们可就难活喽,哎——”
甄有德长叹了一声。
“读书数十载,考不上,难做官,考上了,做官难哪。”
虾虾蟹蟹绕口令似的,但云中锦听懂了,这漕江的水深着哪。
适才大胡子与君无虞双方的气势,以及甄有德唯唯诺诺的样子,她都看在眼里,心中也有了数,这个“虫爷”果然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至少能克漕帮之势,还能让甄有德头疼不已,感叹做官难。
否则大胡子又怎能公然与侯荣在码头对赌?
只是不知,苏绣一家仅仅是这场虾蟹争斗的牺牲品,还是有其他的什么干系?
她相信,眼前这个敢公然放下狠话,要让漕帮帮主断子绝孙的,绝然不是一个普通的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