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成珩指尖漫不经心扣着棋盘,烛火在他眸底投下明暗交错的暗影。
顾嘉好躬身立于阶下,“臣有负殿下。”
宋成珩指尖一顿,抬起眼皮,“顾卿,孤很难相信,这是能从你口中说出的话。”
“臣自知有愧,故而特来将功折罪。”他抬眼,脸上沉稳如常,“陛下下旨彻查行宫,臣将骊山巡防营十二岗哨已全数换上我们的人。”
“巡防营只负责骊山辖区,与我又有何用?”宋成珩蹙眉怀疑地看着他。
“殿下忘了?骊山粮道也是在骊山辖区,钱粮人皆从此过,乃通往兰京的重要干道,此地三千精锐,从此只听殿下号令。”
烛火噼啪炸响,映亮二皇子眼底翻涌的暗潮,他指尖摩挲棋子,连道了三声好,大笑出声,“顾卿,孤果然没有看错你。”
顾嘉好依旧保持着微躬的姿态,面容沉静如古井深潭,“殿下谬赞,臣惶恐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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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伤好后,嘉宁就执意不肯再住暖玉阁了,一到后院她就想起上次突然窜出来的那人,即使现在侍卫已将四周山崖围得密不透风,她也不愿再在这儿泡温泉。
于是宋帝给她换到凝香殿,此处虽无天然泉眼,却也引入温泉水砌了个暖池,且离三皇子和白幼晴所居的涵晖阁极近,颇合她心意。
从前暖玉阁离得远,去找对方要受好一阵寒,嘉宁和白幼晴非常默契地都懒得动。
如今只隔着几步路,两人动不动就腻在一起听书玩雪泡汤泉。
这一日嘉宁突发奇想,说是想要去骊山上冬猎,此话一出立刻得到了白幼晴的强烈支持和符城的强烈反对。
“山林危险积雪路滑,不宜骑马,再说那个劫持你的人还没抓到,不知道潜伏在哪里,还是小心为上。”
“这不是还有你和三弟吗,有你俩保护我还怕什么,再说了又不能因噎废食,难不成我日后都不出去玩了?”
嘉宁兴致上来了,谁劝都不管用。
符城拧着眉,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看着眼前一拍即合,正兴致勃勃挑骑装的两位女子,额角突突直跳。
“公主……”
嘉宁置若罔闻,拿起一件红色骑装在身上比划,对着一旁的落地铜镜左顾右盼,“幼晴,你看这件怎么样?”
“这件好看,红色衬你。”
见符城还欲再说,白幼晴冲他俏皮地眨眨眼,“哎呀符世子!这阵子在行宫里都要闷坏了,好不容易放晴,雪景又这么美,不出去玩一圈多可惜!”
他虽还有些不赞同,但在看到嘉宁那双闪着兴奋光芒的眸子后,劝阻的话在喉咙里转了几圈终究咽了回去,罢了,反正有他在。
这次他一定寸步不离。
“那就在行宫附近的山林转转,莫走远,猎些小物便好。”
翌日,冬阳高悬,天朗气清。
从前每每见符城,他的穿着打扮都直让嘉宁皱眉,自打来了行宫她终于能置办起他的衣物,恨不得将兰京时行的料子花样都在他身上过一遍。
不得不说,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他穿上锦缎后,再也不像乡下来的土包子,浑身气度模样远超兰京的那些贵公子。
嘉宁看着也格外赏心悦目,虽说这人又拧巴又冷硬又爱管她,但看在他这副皮囊的份上,她还是能再忍他一段时间的。
嘉宁今日给他挑了一身红色劲装,正好与她身上的相应。
符城还是头一次穿这种亮颜色,正有些别扭,嘉宁却一把揽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真好看!”
看着她眼睛亮晶晶注视着他的样子,他耳根微热,替她紧了紧披风的领口,又去检查她要骑的那匹马的状态和马鞍。
“公主,山林积雪,马蹄易滑,请务必跟紧些。”
“知道啦,我们赶紧出发吧!”
马蹄踏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打破了山林的静谧,呼出的白气在空中迅速凝结消散。
符城始终紧紧跟在她身侧,一旦速度过快就会出言提醒。
嘉宁一边嫌他啰嗦一边老实放慢速度,毕竟她虽然贪玩,还是知道轻重的,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骑术也就能骑上慢慢走的程度。
“符城你看!”嘉宁忽然勒住马缰,压低声音指着前方不远处的雪窝,有一只通体雪白、眼睛乌溜溜的兔子正竖着耳朵朝这边张望。
这有什么难的,不过是随手一箭的事儿。
“多可爱……”
嘉宁话刚说了一半,便见那只可爱的兔子被一支箭牢牢钉在雪地上,身躯徒劳地蹬了几下腿,便没了声息。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你干什么?!”嘉宁惊呼,难以置信地看着符城,他举起的弓还未来得及放下。
符城刚想邀功,却听见嘉宁的质问,脸上的神情也僵住了,透出些无措出来,“我以为……”
“你住嘴!”
嘉宁不想听他说话,翻身下马,动作太急甚至踉跄了一下,符城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却被她狠狠一把挥开。
她几步冲到兔子旁边,看着还在微微抽搐的躯体以及雪地上刺眼的鲜血,又气又伤心,眼眶“唰”地一下就红了。
她瞧见那雪团子似的小东西在冰天雪地里格外灵动招人疼,想和他分享,哪里想到身后这人竟会一箭将它射死了。
符城懊悔又慌乱,试图上前一步靠近她,“公主,我不是……”
“滚开!离我远点!”嘉宁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触碰,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混合着怒气砸在雪地上。
“你这个死木头!土包子!一点情趣都不懂!你走开!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跟在后面的白幼晴和宋成钰也跟了过来,“怎么了?”
嘉宁委屈地抽噎着向他们告状,“我看见一只特别可爱的兔子,结果符城一箭把它给射死了!”
白幼晴连忙上前扶住她,轻声劝慰着。
宋成钰眉头微皱,略带不赞同地看了符城—眼。
符城站在那像个犯了错不知所措的孩子,看着嘉宁缩在朋友怀里哭得伤心,心口又酸又涩又闷。
“我以为公主想要猎那只兔子,想着晚上可以给她做麻辣兔头。”
他干巴巴地解释道。
“你还想要吃它!”嘉宁凶狠瞪向符城,眼泪掉的更凶。
他想道歉,偏偏笨嘴拙舌,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抚平她的怒火。
最后僵硬地解下自己的外袍,走到雪兔旁边,单膝跪地,动作笨拙却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轻轻擦拭着兔子颈项伤口处和周围雪地上的血迹,试图将那碍眼的红色擦去。
他一边擦,一边低着头,嗓音低哑沉闷地道:“别哭了,是我的错。不该没听你说完话就动手。”
将干净一点的兔子用外袍裹起来,捧在手里,再次起身走近嘉宁,低垂着眼眸,声音放得更轻缓些,语气带着乞求,“要不要带回去葬了?或者,我下次给你抓活的兔子?”
他身影高大挺拔,但姿态却是前所未有的笨拙和狼狈,眼睛里满是忐忑。
嘉宁的哭声慢慢小了下来,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着符城那副低头认错的样子,滔天怒火在他笨拙的动作下,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只剩下浓浓的委屈。
“真是个呆子!”
她狠狠瞪着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语气却不再那么尖锐:“死都死了!还埋什么埋!你个木头疙瘩!”
“那……”符城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红着眼睛哼道:“当然是带回去吃了,你不是说要做麻辣兔头吗?”
嘉宁伸手摸了摸兔子,“没事兔兔,让你死得其所,其他兔子想进我的肚子还需得层层挑拣呢。”
她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白幼晴见怪不怪地起身,“那今天晚上吃暖锅吧,再加一道麻辣兔头!”
符城将兔子递给身后跟着的侍卫,动作轻柔地用帕子擦去嘉宁脸上的泪痕,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别哭了,脸都冻花了。”
“还生气吗?对不起,我下次一定不自作主张了。”
嘉宁湿漉漉的眼睛对上他盛满歉意的眸子,她嘟着嘴哼了一声,故意偏开头不看他,却没再开口骂他。
之后符城打每一个猎物之前都要出声问一下她,得她同意后才开弓,但嘉宁也没再遇上比较喜欢的小动物了。
日头渐渐西斜,山林的温度下降得更快,宋成钰看了看天色,“皇姐,时辰不早了,雪地难行,我们该回去了。”
嘉宁点点头,“也玩尽兴了,回吧。”
几人最后猎得一头野猪,一只狍子,两只獐子,几只山鸡还有那只兔子,算得上满载而归。
回到凝香殿不久,热气腾腾的羊肉暖锅便端上了桌。
符城果然去了小厨房,白幼晴拉着宋成钰兴致勃勃地去看,回来时一脸促狭地对着嘉宁挤眉弄眼,“啧,真没想到你这位符世子不仅武艺高强,还精通厨艺啊,那架势,专注得很。”
嘉宁想象着那个画面,抿唇一笑,心里最后那点不快也烟消云散了。
晚膳时分,暖锅咕嘟咕嘟冒着白气。
符城端着一碟红油锃亮、香气四溢的麻辣兔头走进来,轻轻放在嘉宁面前,他脸上还带着一丝在厨房沾染的烟火气,眉宇间的冷硬在暖融融的灯光下柔和不少,“给你赔罪。”
这盘菜和她平日里吃的道道精致的佳肴完全被不同,透着股粗犷实在的野趣。
她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麻辣鲜香,肉质紧实中带着一丝嚼劲,火候恰到好处,唇齿生香。
“怎么样?”符城站在她身边,低声问,目光紧紧锁在她脸上。
嘉宁又咬了一大口,腮帮子被食物塞得微微鼓起,眯着眼满足地点点头,含糊不清道:“好吃!比宫里那些只讲究摆盘的东西好吃多了,这兔子死得不冤。”
听到她的肯定,符城才终于放下了心中巨石,紧抿的唇角忍不住向上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又默默又给她添了勺温在炉上的清炖羊肉汤。
白幼晴打趣地笑,“符世子这也算兔债兔偿了。”
宋成钰也勾着唇,给白幼晴夹了一筷子菜。
眼睛在这两人之间打量一圈,嘉宁突然好奇问道:“你们两个……打算什么时候过明路定下来呀?”
“我们两个又不急,不得你先定下来再说我们的事儿,”白幼晴边吃边漫不经心地囫囵说着。
忽然桌子上静了下来,宋成钰在下面轻轻捏她一下。
她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忙擦擦嘴尴尬笑道:“我是说不急,不急。”
嘉宁瞄了符城一眼,见他仿若未听见,也就放下心来,换了个别的话题。
一顿饭吃完,宋成钰和白幼晴两人告辞回去,几个宫人在外间收拾,嘉宁吃饱有些犯困,倚在内殿软榻上假寐。
符城轻轻在她身旁坐下,也未出声,目光在她那张芙蓉面上逡巡。
她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你回来了?准备睡觉吧,我乏了。”
“成珺,我想过明路了。”
听闻这句话,嘉宁瞬间吓醒了,清醒得不能再清醒,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符城语气认真,眼神坚定,“等回京我便给我父王写信,请他向陛下请旨赐婚。”
“不是,怎么这么突然?”嘉宁一下懵了,不会是刚刚白幼晴那句话刺激到他了吧。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随我去西北吃苦的,先将亲事定下来,我日后找机会调来兰京,到时候我们再成婚。”
这个主意在他要和嘉宁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
他不能就这样丢下西北不管,也不能让她嫁去西北,给他一些时间,让他把西北那边的事处理好,就调来兰京,和她成婚。
嘉宁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没做过这个准备。
“白小姐说的有道理,你是长姐,只有你的亲事定下来其他殿下们才好成亲,是时候该考虑了。”
“……你让我想想。”
嘉宁从软榻上起来,躺到拔步床内侧,脑海思绪纷乱,一时没个头绪。
符城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挨着她在床外侧睡下。
一室寂静,两人各有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