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前的空气,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阳光小学的教室失去了往日的喧腾,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如同无数春蚕在啃噬桑叶。窗外的冬阳苍白而疏离,透过蒙尘的玻璃,在堆满习题册和试卷的课桌上投下清冷的光块。
李小婧就坐在这片清冷的光晕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执拗生长的小树。她的课桌像一座被围困的孤岛,四周筑着高高的“书墙”——摊开的数学练习册露出密密麻麻的演算痕迹,语文复习资料页角被翻得起了毛边,英语单词卡片用皮筋扎成厚厚一摞。她微微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线和一个线条紧绷的下巴。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摊开的习题上,周遭的一切——孟小胖啃笔头的窸窣、王小刚偶尔烦躁的叹气、甚至窗外寒风吹过光秃树枝的呜咽——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清晰、灼热的靶心——上学期期末考试,杨安琪的名字高悬在榜首,而她,李小婧,以三分之差屈居第二。那鲜红的分数差,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她的心上。整整一个学期,她收起了那个夹着花瓣的蓝布本子,像收起了一段无关紧要的闲情。所有的课余时间被精确切割,塞满了习题和背诵。深夜台灯下,困倦像潮水般一次次袭来,她就用力掐自己的虎口,用那点尖锐的刺痛驱散睡意,直到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她变得沉默,课间不再去溪边发呆,也不再画那些细碎的花瓣,像一只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茧。
“小婧,这道题……”同桌杨安琪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声音依旧带着那种天然的、让人舒服的温和,递过一本摊开的奥数题集,指尖点着一道画了圈的几何题。
李小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抬起头,目光掠过杨安琪干净整洁、只放着一本练习册和一枝荧光笔的桌面,掠过对方脸上那毫无负担、甚至带着点求知欲的坦然神情。那道题,李小婧昨晚花了近一个小时才啃下来。她喉咙有些发紧,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她很想摇头,很想说“我也不会”。但最终,她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接过本子,拿起铅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画出辅助线,列出步骤,笔迹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工整和急促。整个过程,她没有看杨安琪一眼,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道冰冷的程序。将本子递回去时,指尖相触的瞬间,李小婧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了手。
杨安琪看着纸上清晰流畅的解题过程,眼中闪过一丝真心的赞叹:“哇,好厉害!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样加线呢!”她的赞叹真诚而明亮,像一道暖流,却让李小婧的心湖泛起更深的寒意和一丝莫名的刺痛。她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迅速低下头,重新埋进自己的书山题海,仿佛那里才是唯一安全的堡垒。
考试日终于来临。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沉重得让人呼吸困难。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监考老师踱步的脚步声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试卷发下,雪白的纸页翻动的声音汇成一片压抑的潮汐。
李小婧深吸一口气,拿起笔。指尖冰凉,掌心却渗出了黏腻的汗。她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沉入眼前的题目。选择题、填空题……笔尖在纸页上快速移动,沙沙作响,像急促的雨点敲打窗棂。然而,当翻到最后的数学综合应用题时,她的笔尖骤然悬停。
一道复杂的行程问题,涉及速度、时间、中途停留,变量纠缠。她脑中瞬间闪过几种思路,却又在推演几步后纷纷陷入死胡同。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秒针的滴答声在死寂的教室里被无限放大,像鼓槌重重敲在她的太阳穴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背脊僵硬。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斜前方的杨安琪。
杨安琪坐姿依旧放松,微微低着头,笔尖在卷面上流畅地滑动着,侧脸沉静专注,没有丝毫的焦灼。她甚至翻动了一下试卷,开始检查前面的题目了!那轻松的姿态,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中了李小婧紧绷的神经。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上学期那三分之差带来的灼痛感猛地复苏,混合着此刻的困顿,几乎要将她吞噬。眼前的题目和字母开始扭曲、模糊……
不行!不能输!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她猛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将杨安琪的身影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她急促地喘息着,像一条离水的鱼。再睁开眼时,目光死死锁住那道题,不再试图套用复杂的公式,而是像李老师曾经教过的那样,在草稿纸上画出一条长长的线段,笨拙地、一点一点地标注出已知条件:出发点、目的地、速度、停留点……像在梳理一团乱麻。
时间在笔尖与草稿纸的摩擦中飞速流逝。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草稿纸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终于,当那条代表“路程”的线段被清晰地划分成几个区间,并标上时间刻度时,一个简单而清晰的等量关系豁然开朗!刚才纠缠不清的迷雾瞬间消散!她几乎来不及思考,抓起笔,在答题区飞快地书写起来,笔迹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急促和笃定。
交卷的铃声尖锐地响起。李小婧放下笔,指尖还在微微颤抖。她靠在椅背上,感到一种虚脱般的疲惫,后背的校服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皮肤,冰凉一片。教室里响起桌椅挪动和收拾文具的嘈杂声,她却像被抽空了力气,怔怔地看着自己写得满满当当的试卷,看着草稿纸上那片被汗水晕开的墨迹,以及墨迹旁边那条画得歪歪扭扭、却最终指向答案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