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南、轩。”
叶南昭的声音不高,却一字一顿,清晰得如同冰珠坠入玉盘。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目光如实质的冰锥,穿透斗笠的阴影,钉在叶南轩身上。“若我没记错,此刻,栖凰神木院的院墙大门还没到开启的时候吧,是什么让你有暇跨越千山万水,趴在我这烽钺镇客栈的门板上?”他指节在紫檀木的椅子扶手上轻轻一叩,发出沉闷的回响,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速速从实招来!”
叶南轩身体猛地一颤,斗笠歪斜,终于露出了那张俊逸得近乎阴柔的脸庞——与叶南昭的冷硬英挺截然不同,那是栖凰神木院众多女弟子私下流传的画卷上,常居榜首的容颜。此刻,这张脸上瞬间堆满了极其夸张的混合情绪:谄媚、委屈,还有呼之欲出的“六月飞霜”。
“大哥!青天大老爷!冤枉啊——!”叶南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唱戏般的腔调,两手“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地板上,震得旁边的叶南烛都哆嗦了一下。
关于叶家这三兄弟的“威名”,坊间流传甚广:
上一任赤牙统领叶虓寒,膝下两子。长子叶云悍承袭父业,掌赤牙铁骑,威名赫赫,人称“赤龙大将”。次子叶云庭早年远游,亦在异乡闯下偌大名声。然叶家这一代的声威,却隐隐被更年轻一辈的光彩所盖过。
叶云悍育有二子。长子叶南昭,承袭了父亲如山岳般的体魄与母亲柳氏那令人惊叹的俊美——当年十里八乡的明珠,不知怎地竟落在了叶云悍这粗豪武夫掌心。叶南昭幼时,堪称第一代“混世魔王”,精力旺盛如永不停歇的烈风,所过之处,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后被其父强行塞入军中,方得收敛。然其弟叶南轩,却悄然接过了“魔王”的冠冕。他生得俊逸非凡,心思更是玲珑剔透,轻易便将同龄顽童收服麾下,指挥着一群“豆丁”在街巷间“攻城略地”,声势浩大。待其年岁稍长,亦被其父一纸文书,“流放”至苍梧国最高学府——栖凰城的栖凰神木院。
柳夫人痛定思痛,在照料幼弟叶云庭之子叶南烛时严防死守,将那初露端倪的第三代“魔王”小火苗,生生扼灭于摇篮。
如今的叶南昭,军功在身,气质沉淀,俊朗中透着铁血,是军中公认的悍将。而叶南轩的名声,则更多流转于栖凰神木院的深墙之内,在那份神秘的“倾心榜”上,他的名字如同栖凰木的华盖,常年高悬,未曾坠落。
叶南轩动作麻利地开始解自己背上的行囊包袱,动作幅度极大,带着一种“开箱验视、以证清白”的悲壮感。
皇甫龙斗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强忍着没笑出声,抱臂靠在门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出“家法”大戏。
只见叶南轩哗啦一下把包袱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顿时,房间里如同开了杂货铺:
几张皱巴巴、沾着油渍的纸片,依稀看得出是隔壁青岩城某家商会的购物凭证,几包油纸裹着的、散发着浓郁肉香的酱肉包子——这显然是刚买的——也滚了出来,其中一个还骨碌碌滚到了叶南昭脚边。还有几件换洗衣物、几本卷了边的闲书、甚至一个歪歪扭扭的木头小机关玩具散落一地,充分展示了什么叫“行李混乱”。
叶南烛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小声嘀咕:“三哥…你这包袱…比烽钺山的兽窝还乱……”话没说完,就被叶南昭一个眼刀吓得赶紧闭嘴,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往上翘。
叶南轩在一堆“证物”中奋力扒拉,终于寻出一卷质地考究、盖着鲜红栖凰神木院火漆印的羊皮卷轴。他如同捧起传国玉玺般,将其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庄严肃穆:“大人明鉴,此乃栖凰神木院发布的‘甲戌任务实践令’,学生叶南轩前几日于青岩城完成地脉探查任务,现已圆满完成并提前凯旋,证据确凿,请大人过目。”他一边说,一边还煞有介事地将卷轴往前递。
“哦?提前功成?”叶南昭的声音依旧带着冰碴,但那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已悄然散去些许。他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神木院三年方得一长假。娘亲在家中翘首以盼,你这好不容易得来的闲暇,不速速归家承欢膝下,反倒流连于这烽钺镇,叶南轩,你倒是说说,此地的‘风情’,比娘亲的挂念更重?”
“就是就是!”叶南烛不知何时已蹭到叶南昭身后站定,双手叉腰,努力摆出“正义使者”的模样,试图增加己方气势。
“训他没训你是吧?”叶南昭头也不回,反手一个爆栗精准地敲在叶南烛光洁的额头上,清脆响亮。叶南烛“嗷”一声捂住脑袋,瞬间蔫了。
叶南轩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俊脸上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赧然:“这个嘛…大哥明鉴!学生本欲归心似箭,奈何归途漫漫,又思及家中严父的‘谆谆教诲’…咳,烽钺镇距青岩不过咫尺,风景独好,便想着…小憩几日,待养足精神,也好精神抖擞地回去聆听父亲训导,免得…免得他老人家见了我这风尘仆仆的憔悴样,更添忧心!”他语速极快,眼神飘忽,“绝无半点惹是生非之意!方才在楼下,不过是…不过是惊鸿一瞥,瞧见二哥他…呃…英姿飒爽地‘携’着南烛贤弟,心中顿生孺慕之情!想着兄弟久别,特来…特来问安!对,问安!岂料刚到门前,便被大哥您洞若观火的明眸、明察秋毫的神威…给…给‘礼请’入内了……”声音越说越低,“入内”二字几不可闻,配上他那双写满“纯良无害”的桃花眼,效果十足。
皇甫龙斗终于没能忍住,喉间逸出一声短促的闷咳,掩饰着翻涌的笑意。叶南昭面上那层严霜,似乎被这乱七八糟的“呈堂证供”和叶南轩炉火纯青的表演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叶南烛揉着发红的额头,瞅准时机小声帮腔:“大哥,三哥他…许是课业太紧,想透透气…那包子,闻着是真香啊…”说着,目光又忍不住瞟向地上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罪证,悄悄咽了下口水。
叶南昭的目光在眼前两个弟弟身上缓缓扫过。一个跪得端正却眼神乱飘,一个捂着额头却暗含期待;一个巧舌如簧,一个憨直懵懂。他心底因担忧而生的那点薄怒,终究被一种“家门不幸却又无可奈何”的纵容取代,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哼,既是‘兄弟情深’,又恰在此地‘养精蓄锐’,”叶南昭霍然起身,挺拔的身姿在烛光下投下极具压迫感的影子,俯视着地上的两人,“那便随我寻些正事做做。烽钺山中妖兽作祟,伤人害畜,正缺人手。你,”他修长的手指一点叶南轩,“神木院的高才,还有你,”指尖转向叶南烛,“在家闲得招猫逗狗的臭小子,明日随我进山。”
皇甫龙斗哈哈一笑,走了进来,顺手把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我看挺好!南轩小子机灵,南烛小子有股韧劲儿,跟着你南昭哥,正好练练手!我就在镇上给你们压阵,放心去!”他拍了拍叶南烛的肩膀,又对叶南轩挤挤眼,“正好,省得你到处找‘风情’,山里的‘风情’够你瞧的。”
“我来简单介绍下情况,”皇甫龙斗撩袍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神色稍敛,“烽钺镇群山环抱,往年开春,偶有饿兽下山滋扰牲畜,不足为奇。然今岁不同。”他目光扫过屋内三人,“牲畜死伤惨重尚在其次,蹊跷的是,已有数名乡民遭袭,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顿了顿,语气沉凝,“更怪的是,山中猎户皆言,今年林间走兽飞禽锐减,几近绝迹。前日,一队赤牙斥候奉命探查外围,所见亦是如此,山林死寂,非同寻常。想来,是烽钺山深处,出了个了不得的‘东西’,搅得百兽惊惶,乃至绝迹。此行,怕是要在山里盘桓数日了。”
叶南轩闻言,夸张地哀嚎一声,如同被抽了骨头般软倒在地。叶南烛则眼睛发亮,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紧张中透着跃跃欲试。叶南昭面无表情地端起桌上半凉的粗瓷茶碗,呷了一口,目光掠过两个弟弟截然不同的反应,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眼底深处,一丝凝重悄然取代了方才的暖意。窗棂上,最后一抹夕阳的金辉悄然褪去,夜色如墨,缓缓浸润了烽钺镇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