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南烛的意识如断线风筝般再次飘摇坠落。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恍惚瞥见,冰海之上那道被锁链囚困的身影,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嘲弄弧度,随即头颅便被那狰狞的锁链缓缓、沉重地拖拽下去,重新埋入垂落的乱发与永恒的冰寒之中。
“未曾想,天地浩渺,竟还藏着你这般奇特的存在。”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冰海的死寂。那声音如同熔岩在深壑中流淌,炽热、强大,又带着一丝历经劫难的沙哑。
小童缓缓转身。冰雾在他小小的身影周围缭绕,衬得他愈发神秘。他目光平静地望向声音来处,一位女子,她周身仿佛燃烧着无形的火焰,将周遭的寒意都逼退了几分。她的容颜艳丽如盛放的彼岸花,眼底却沉淀着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如火中的残烬。
“天地何其广袤,如我这般,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算不得稀奇。”小童负手而立,明明是个幼童模样,那姿态却仿佛阅尽沧桑的老者,稚嫩的脸庞上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淡然,“该如何称呼您呢?狻猊…大姐姐?”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调侃还是陈述。
“炘玥。”女子红唇微启,吐出一个名字,炽烈的目光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挑剔地扫过小童那明显属于幼童的身体,“那么你呢?将我强拽入这方死寂囚笼,意欲何为?这位…三四岁的‘小毛孩’?”她刻意在最后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火气的揶揄。
小童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称呼,只是轻轻咳了一声,仿佛拂去经年的尘埃:“唤我符苓便好。拉你入此境,确属偶然。不过…”他话锋一转,“既来之,不妨做笔交易,如何?”
“说来听听。”炘玥并未立刻拒绝,火焰般的眼眸微微眯起。
符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出小小的手指,遥遥指向冰海中心那被锁链贯穿、沉寂如死的囚徒身影。巨大的黑影在冰层下无声游弋,如同蛰伏的噩梦。
“你,能看出,他是何等存在么?”符苓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引向深渊的探询。
炘玥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引,落在那囚徒身上。她凝神片刻,“怪诞,难测。”她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凝重,“他身上的力量驳杂而混沌,不属于我所知的任何一种本源。我只感应到,一种令人心悸的‘强’,强得,超出了常理。”
“不止是‘强’这么简单。”符苓的小脸上露出一丝与他外表极不相符的忧虑,目光深邃如古井,“他,或许,超越了这片天地。”
“此言何意?”炘玥的眉头蹙起,无形的火焰在她周身不安地跳跃了一下。
“我也无法尽述其详。”符苓微微摇头,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白月下显得格外孤寂,“我能告诉你的,是这座看似无解的囚天大阵,终有穷尽之时。锁链会锈蚀,符文会黯淡,困不住他太久。我或许需要另一条路,让他永固于此,或者说,让他无法‘出去’。”
“若他出去,会如何?”炘玥追问,心中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那会是一个很坏的情况了。”符苓顿了顿,看向昏迷的叶南烛,“他,本就是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寄生’在这具身体之上,若让他挣脱樊笼,破开这方天地,占据这具身体,汲取生机重塑肉身,那时,席卷而来的,将是,整个大陆的,血色浩劫,顺带说一句,我们所处的地方,是这少年的精神世界。”
“寄生?不可能!”炘玥断然否定,炽烈的气息猛地一涨,“他绝无可能承受此等力量!”
“寻常人自然如此。”符苓的目光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但若他,是‘万灵炉体’呢?”
“万灵炉体?!”炘玥的瞳孔骤然收缩,“竟是这等传说中的体质?!难怪,难怪他的血液中蕴含着如此磅礴精纯的生机与灵力,那不是人类皇都慕容氏嫡脉才可能觉醒的血脉吗?我听着,那孩子,叫叶南烛?”
“他母亲,是慕容家的嫡长女。”符苓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叙述一件遥远的往事,“这些渊源暂且不论。重要的是,有个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人,在彻底寂灭前,做了一手惊天大局,其关键,就是要我守护好他。”
冰海的风似乎更冷了,卷起细碎的冰晶。
“所以…”炘玥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了然,也带着更深的戒备,“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知道你。”符苓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灵魂,直视炘玥的本质,“上古狻猊一脉的遗存,骄傲的火之君王。如今,你也只剩这一缕残魂在世间飘摇,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似乎为了延续什么,你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的声音里没有谴责,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你在烽钺山脉深处,以山为基,耗费心血刻下咒印,屠戮生灵,取其精血,进行古老的献祭,那是十恶不赦的咒印啊。你可知,你如此行事,那被延续的生命,终将烙下对鲜血无尽渴求的诅咒?”
炘玥的身体猛地一颤,周身无形的火焰剧烈地波动起来,明灭不定,映照着她脸上瞬间闪过的痛苦、疯狂与深沉的绝望。她艳丽的面容褪去血色,只剩下玉石般的苍白。
“我,别无选择!”她的声音如同撕裂的帛锦,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火焰在她眼中熊熊燃烧,却透着焚尽一切的哀伤,“那是我的女儿!是我腹中的骨血!当年被那群卑鄙之徒追杀,我燃尽本源,拼尽全力才得以逃脱,但代价,就是油尽灯枯!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和我的孩子,只能活一个!我要我的女儿活!我要她活下来!不惜一切代价!”她的嘶喊在空旷的冰海上回荡,带着母兽护犊般的决绝与疯狂,火焰几乎要冲破她虚幻的魂体。
冰海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锁链偶尔传来的低沉嗡鸣,以及冰层下巨影游弋的暗流。
符苓静静地注视着她,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深不见底的理解。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沉重的寂静:
“我能让你的女儿活下去。以正常的方式,健康地长大,呼吸自由的空气,沐浴温暖的阳光。并且,彻底斩断那咒印对她灵魂的侵蚀与嗜血的诅咒。”
炘玥周身的火焰瞬间凝固了,如同被冻结。她死死地盯着符苓,那目光混杂着极度的渴望、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深深的、深入骨髓的怀疑。
“代价呢?”她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我不认为,我现在这缕残破不堪的魂灵,还能拥有什么值得与你交换之物。”她摊开虚幻的手,掌心火焰微弱,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符苓的目光重新变得幽深,他望向昏迷的叶南烛,小小的手指轻轻点向那个方向:
“我需要你,将你狻猊一脉的本源魂印,赠予他。我需要他变强,变得足够强,强到足以面对未来那席卷诸天的风暴。”符苓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一丝急迫,如同预见了某种大恐怖,“但这需要时间,太多太多的时间,而时间,恰恰是我们最缺少的东西。若能得到上古大妖狻猊的本源魂印,在配合上他可以容纳一切力量的万灵炉体,或许,那条荆棘之路,能稍稍缩短一些。”
炘玥沉默了。
巨大的白月悬于冰海尽头,清冷的光辉洒满她虚幻的身影。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曾焚山煮海、如今却虚幻得近乎透明的手。本源魂印一旦交出,她这缕残魂将彻底消散于天地间,再无痕迹。而她的女儿,那用尽一切手段才得以保全的血脉延续,这个神秘莫测、力量诡异的小童,真的能信守承诺吗?
冰海的寒气似乎穿透了她的魂体。她抬头,望向远处那被锁链束缚、沉寂如死的囚徒,又望向符苓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星海奥秘的眼眸。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昏迷的叶南烛身上,那苍白的少年脸庞,让她恍惚间看到了自己女儿未来可能遭遇的劫难…
时间在冰寒中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千年般漫长。
终于,炘玥周身的火焰猛地向内一敛,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炽烈,只剩下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平静。她抬起头,目光穿透符苓,仿佛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充满阳光的彼岸,红唇轻启,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再无犹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