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1)

她单足立在水榭正中,脖颈扬起一个奇异的弧度,朝着东面箭楼的方向,停了足有三息。

又一个旋身,长袖如练,手臂直直地指向南边的假山。

轩内,潘寒背对着水榭,正将那堆冰冷的零件拆解开,一件件铺在地上。

可她耳朵没停,每一个舞步踏在木板上的轻重,每一个琴音的转折,都清清楚楚。

天黑透了,姜昭菱才被允许回来,她进门时,潘寒正借着烛火,用一根细针拨弄着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

“东边的箭楼,晚上换防吗?”

潘寒头也没抬,声音很轻。

姜昭菱关门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插上门栓。

她看懂了。

那是姜家军中,用以在战场上传递军情的肢体密语。

姜昭菱在告诉她,守在箭楼下的那名护卫,她认得。是她父亲当年的亲兵,忠义可信。

潘寒心中有了计较。

她垂下眼帘,手指在繁复的零件中翻飞,神情专注得仿佛世间只余下眼前这一具冰冷的杀器。

突然,“咔哒”一声脆响。

她手中一枚毫不起眼的铜质卡榫,应声而断。

“总管。”潘寒抬起头,脸上不见分毫慌乱,“此处的‘子母扣’断了,需以百年寒铁辅以金晶砂重铸,库房可有备料?”

总管面无表情地上前,俯身细查,确认无误后,从鼻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随我来。”

潘寒跟在总管身后,走出了听雨轩。

在路过箭楼时,姜昭菱示意的那个护卫,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恰好转身与同伴交谈,用自己的脊背,在重重监视下,挡出了一条转瞬即逝的死角。

就是现在。

潘寒脚下一个踉跄,身形顺势一矮,整个人如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飘入了路旁的翠竹林中。

前方的总管步履未停,似乎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那名护卫为她争来的十息,珍贵如命。

她没有去库房。

而是循着记忆,兔起鹘落,绕到了府邸西侧一排偏僻的厢房。

那是关押犯错下人的地方。其中一间囚室,正是那位因她开锁而被毒刺所伤的护卫。

她如狸猫般贴近,从门缝中向里望去。

那护卫躺在草堆上,气息奄奄,身旁放着一碗早已喝干的药渣。

一股极淡的药味,丝丝缕缕地飘出。

潘寒的鼻尖微微一动。

她认得这味道。

药渣里,混了一味“龙葵草”。此草无毒,却是她师门秘药“龟息散”最重要的一味药引。

“龟息散”,能令活人陷入假死之境,气息全无,脉搏停跳,是师门中人用以脱身保命的至宝。

这府里,有她的同门!

而且地位不低,能接触到囚犯的汤药,正用这种隐秘到极致的方式,向她传递讯息。

是友……非敌。

潘寒一颗悬到极致的心,刚要落下,却又被更多的疑问拽得更高。

就在她准备悄然退去的刹那,一个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

不疾不徐,沉稳有力,像踩在她的心跳上。

潘寒全身的血仿佛瞬间凝固,她猛地回头。

月光下,一道熟悉的人影负手而立,正是那个将她一路押解至此,始终冷眼相待的世子府总管。

一个低沉的,带着一丝诡谲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看来,你比本管想的,还要聪明一些。”

黄泉路上的《破阵乐》,每一个字都化作淬寒的冰针,扎进潘寒的耳膜。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谢翊安的威胁,从来都不是虚张声势。

他要她开锁,更要她承认这把锁的来历。

承认了,便是将自己的师门,将自己最大的隐秘,尽数摊开在他面前,任他宰割。

潘寒心念急转,她不能认。

她垂下眼帘,遮住所有情绪,再次将手指探向锁孔。

这一次,她的动作变得迟疑而笨拙,指尖在锁孔边缘逡巡,反复试探,却始终不敢深入,仿佛一个初出茅庐的学徒,面对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她在赌。

赌谢翊安只知这锁的歹毒,却不知其真正的解法与来历。

轩内静得可怕,只有潘寒的指尖与冰冷铜锁摩擦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谢翊安没有催促,他甚至悠闲地坐了回去,单手支颐,好整以暇地观赏着这场无声的角力。

他似乎很有耐心,在等待猎物耗尽所有力气,自己走进陷阱。

另一边,姜昭菱的琴声已然不成曲调。

一个个音符从她颤抖的指下弹出,散乱,急促,充满了惊惶。

她不懂开锁的门道,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从潘寒身上传来的,那种濒临崩溃的死寂。

不能再这样下去。

姜昭菱心头一横,皓腕翻转,指尖猛地在最粗的那根琴弦上重重一划。

“崩!”

一声裂帛般的锐响,琴弦应声而断,断弦抽击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崩——

一声裂帛般的锐响,将轩内令人窒息的死寂悍然撕裂。

断弦如银蛇,猛地抽击在姜昭菱的手背,瞬间带出一道淋漓的血痕。

不等琴声的余韵散尽,两道鬼魅般的人影已从梁柱的阴影中滑出,没有半点声息,唯有刀锋出鞘时那一声冷酷的低吟。雪亮的刀刃交叉着,稳稳架在姜昭菱纤秀的脖颈上,森然的寒气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

“手不听话,留着也是无用。”

谢翊安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家事,目光却始终锁在潘寒身上,像在欣赏一出早已写好结局的戏。

那两道冰冷的刀光,是压垮潘寒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

“等等!”

她的声音嘶哑,猛地抬头,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再无半分伪装,只剩下一种焚尽一切的决绝。

“我开。”

两个字从潘寒齿缝间挤出,干涩,沙哑。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息带走了她身上最后一丝伪装的迟钝。

再抬手时,指尖的颤抖已经消失。

她不再去管姜昭菱颈上那道雪亮的刀锋,也不再理会谢翊安那胜券在握的姿态。

那些,都成了她必须付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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