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单足立在水榭正中,脖颈扬起一个奇异的弧度,朝着东面箭楼的方向,停了足有三息。
又一个旋身,长袖如练,手臂直直地指向南边的假山。
轩内,潘寒背对着水榭,正将那堆冰冷的零件拆解开,一件件铺在地上。
可她耳朵没停,每一个舞步踏在木板上的轻重,每一个琴音的转折,都清清楚楚。
天黑透了,姜昭菱才被允许回来,她进门时,潘寒正借着烛火,用一根细针拨弄着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
“东边的箭楼,晚上换防吗?”
潘寒头也没抬,声音很轻。
姜昭菱关门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插上门栓。
她看懂了。
那是姜家军中,用以在战场上传递军情的肢体密语。
姜昭菱在告诉她,守在箭楼下的那名护卫,她认得。是她父亲当年的亲兵,忠义可信。
潘寒心中有了计较。
她垂下眼帘,手指在繁复的零件中翻飞,神情专注得仿佛世间只余下眼前这一具冰冷的杀器。
突然,“咔哒”一声脆响。
她手中一枚毫不起眼的铜质卡榫,应声而断。
“总管。”潘寒抬起头,脸上不见分毫慌乱,“此处的‘子母扣’断了,需以百年寒铁辅以金晶砂重铸,库房可有备料?”
总管面无表情地上前,俯身细查,确认无误后,从鼻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随我来。”
潘寒跟在总管身后,走出了听雨轩。
在路过箭楼时,姜昭菱示意的那个护卫,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恰好转身与同伴交谈,用自己的脊背,在重重监视下,挡出了一条转瞬即逝的死角。
就是现在。
潘寒脚下一个踉跄,身形顺势一矮,整个人如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飘入了路旁的翠竹林中。
前方的总管步履未停,似乎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那名护卫为她争来的十息,珍贵如命。
她没有去库房。
而是循着记忆,兔起鹘落,绕到了府邸西侧一排偏僻的厢房。
那是关押犯错下人的地方。其中一间囚室,正是那位因她开锁而被毒刺所伤的护卫。
她如狸猫般贴近,从门缝中向里望去。
那护卫躺在草堆上,气息奄奄,身旁放着一碗早已喝干的药渣。
一股极淡的药味,丝丝缕缕地飘出。
潘寒的鼻尖微微一动。
她认得这味道。
药渣里,混了一味“龙葵草”。此草无毒,却是她师门秘药“龟息散”最重要的一味药引。
“龟息散”,能令活人陷入假死之境,气息全无,脉搏停跳,是师门中人用以脱身保命的至宝。
这府里,有她的同门!
而且地位不低,能接触到囚犯的汤药,正用这种隐秘到极致的方式,向她传递讯息。
是友……非敌。
潘寒一颗悬到极致的心,刚要落下,却又被更多的疑问拽得更高。
就在她准备悄然退去的刹那,一个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
不疾不徐,沉稳有力,像踩在她的心跳上。
潘寒全身的血仿佛瞬间凝固,她猛地回头。
月光下,一道熟悉的人影负手而立,正是那个将她一路押解至此,始终冷眼相待的世子府总管。
一个低沉的,带着一丝诡谲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看来,你比本管想的,还要聪明一些。”
黄泉路上的《破阵乐》,每一个字都化作淬寒的冰针,扎进潘寒的耳膜。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谢翊安的威胁,从来都不是虚张声势。
他要她开锁,更要她承认这把锁的来历。
承认了,便是将自己的师门,将自己最大的隐秘,尽数摊开在他面前,任他宰割。
潘寒心念急转,她不能认。
她垂下眼帘,遮住所有情绪,再次将手指探向锁孔。
这一次,她的动作变得迟疑而笨拙,指尖在锁孔边缘逡巡,反复试探,却始终不敢深入,仿佛一个初出茅庐的学徒,面对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她在赌。
赌谢翊安只知这锁的歹毒,却不知其真正的解法与来历。
轩内静得可怕,只有潘寒的指尖与冰冷铜锁摩擦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谢翊安没有催促,他甚至悠闲地坐了回去,单手支颐,好整以暇地观赏着这场无声的角力。
他似乎很有耐心,在等待猎物耗尽所有力气,自己走进陷阱。
另一边,姜昭菱的琴声已然不成曲调。
一个个音符从她颤抖的指下弹出,散乱,急促,充满了惊惶。
她不懂开锁的门道,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从潘寒身上传来的,那种濒临崩溃的死寂。
不能再这样下去。
姜昭菱心头一横,皓腕翻转,指尖猛地在最粗的那根琴弦上重重一划。
“崩!”
一声裂帛般的锐响,琴弦应声而断,断弦抽击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崩——
一声裂帛般的锐响,将轩内令人窒息的死寂悍然撕裂。
断弦如银蛇,猛地抽击在姜昭菱的手背,瞬间带出一道淋漓的血痕。
不等琴声的余韵散尽,两道鬼魅般的人影已从梁柱的阴影中滑出,没有半点声息,唯有刀锋出鞘时那一声冷酷的低吟。雪亮的刀刃交叉着,稳稳架在姜昭菱纤秀的脖颈上,森然的寒气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
“手不听话,留着也是无用。”
谢翊安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家事,目光却始终锁在潘寒身上,像在欣赏一出早已写好结局的戏。
那两道冰冷的刀光,是压垮潘寒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
“等等!”
她的声音嘶哑,猛地抬头,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再无半分伪装,只剩下一种焚尽一切的决绝。
“我开。”
两个字从潘寒齿缝间挤出,干涩,沙哑。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息带走了她身上最后一丝伪装的迟钝。
再抬手时,指尖的颤抖已经消失。
她不再去管姜昭菱颈上那道雪亮的刀锋,也不再理会谢翊安那胜券在握的姿态。
那些,都成了她必须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