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他会抬眼，目光极快地扫过她的侧影——那被雨水打湿后贴在颊边的发丝，那微微蹙起的、带着倔强和疲惫的眉头，那握着易拉罐、指节冻得发红的手。
每一次目光的扫过，都短暂得像错觉。但那“沙沙”声，却持续不断，像时间在纸上流淌的声音。
苏禾的心跳，在热饮带来的暖意和那细微的“沙沙”声中，渐渐平复下来，却又被另一种更隐秘的、带着莫名悸动的东西填满。她不知道他在画什么，但那个角落，那个苍白脆弱的男人和他手中移动的炭笔，像一块奇异的磁石，将她漂泊无依的目光牢牢吸附过去。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便利店的玻璃窗上，水痕蜿蜒，模糊了外面整个世界。只有那支炭笔划在纸上的“沙沙”声，固执地、微弱地，勾勒着这个湿冷雨夜里，一段无声的初遇。
而她不知道，那张薄薄的速写纸上，正被炭笔一笔一划、极其珍重地捕捉着的，正是她此刻被雨水打湿的、倔强又脆弱的侧影。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却是个难得的晴日。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驱散了连日的阴霾，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和花草植物的清新气息。
苏禾推开“馨语花坊”的玻璃门时，门上还残留着雨后的湿润的冰凉，苏禾的手指蜷缩了下，莫名想到昨夜那热乎的牛奶。
“哟，小禾苗，今天气色不错嘛！”大嗓门带着暖意劈头盖脸砸来。
花店老板陈姐正麻利地修剪着一大把红玫瑰，围裙上沾着水珠和零星的绿叶碎片。她四十出头，身材微胖，圆脸上总是带着爽朗的笑，像颗熟透的、充满汁水的橙子。她瞥了眼苏禾还带着点湿气的帆布包，努努嘴，“喏，里面那几枝快咽气的洋甘菊，赶紧处理掉，别影响咱店容。喏，这个给你垫垫。”说着，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块掰成两半的苏打饼干，不由分说塞进苏禾手里。
苏禾低头看着掌心那块带着陈姐体温的饼干，心头微暖。她把包放在角落的小凳上，拿出那几枝彻底蔫掉、花瓣边缘卷曲发黑的洋甘菊，准备扔进垃圾桶。指尖触碰到枯萎的花瓣，冰凉、脆弱，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衰败感。她动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旁边水桶里一大把新鲜饱满、金黄灿烂的向日葵上。它们高高昂着头，粗壮的茎秆吸饱了水分，花瓣舒展，像一个个小小的、燃烧的太阳。
“可惜了。”她低声嘟囔一句，不知是说给花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她拿起剪刀，利落地修剪掉洋甘菊腐烂的根茎，犹豫片刻，却把那几枝枯萎的花插进了一个盛着清水的矮玻璃瓶里，放在窗台角落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或许，还能再倔强几天？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侧影，毫无预兆地撞进了她的视线。
隔着花店干净的落地玻璃窗，马路对面，是市第一医院肃穆的白色大楼。门诊楼入口处人来人往，步履匆匆。而在靠近绿化带的长椅上，安静地坐着一个身影。
深灰色的薄呢大衣，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单薄。苍白得过分的脸孔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几近病态。他微微垂着头，额前柔软的黑发遮住了部分眉眼，整个人像是被阳光穿透了，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
是他。便利店那个递给她牛奶的奇怪的男生。此刻，他手里依旧拿着那个磨旧的皮质速写本，炭笔在纸页上缓慢地移动着。只是这一次，他画的似乎是对面花店的橱窗。
苏禾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步，躲在一盆茂盛的绿萝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像只警惕又好奇的小兽。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医院门口？他画的是…花店？
阳光落在他握着炭笔的手指上，那手指依旧苍白，但似乎比昨夜在便利店灯光下少了几分死气。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仿佛穿透了玻璃和街道的喧嚣，清晰地在她耳边回响。她看到他偶尔抬起头，目光沉静地望向花店的方向，眼神专注。
那眼神里，没有了昨夜结冰湖面下的挣扎，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描摹。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苏禾心底滋生。好奇？疑惑？还是…一丝被捕捉、被珍视的隐秘悸动？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像平静水面被投入石子，荡开了不受控制的涟漪。
她猛地转身，从水桶里抽出一枝开得最盛、最倔强的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瓣饱满厚实，沉甸甸的花瓣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她几乎是小跑着冲出花店，穿过了不算宽敞的马路。
林屿正沉浸在笔下的线条里，试图捕捉对面花店橱窗里那盆绿萝在阳光下舒展的姿态，以及玻璃反光中一个模糊却让他心头微动的身影。一股混合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浓郁的生命力突然闯入他的感知范围。
他抬起头。
苏禾就站在他面前，微微喘着气，脸颊因为奔跑和情绪泛起一点健康的红晕。她手里高高举着那枝几乎要怼到他脸上的向日葵。阳光透过金黄的花瓣，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也照亮了她眼中那抹熟悉的、带着刺的倔强。
“喏！”苏禾的声音有点冲，像是为了掩饰什么，“给你的！谢谢你昨天。”
林屿明显愣住了，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他手中的炭笔停在纸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小黑点。他看看那枝灿烂得过分的向日葵，又看看苏禾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一时间忘了反应。
“看什么看？”苏禾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把花又往前送了送，硬邦邦地说，“花店处理的，蔫吧了也是扔。我看你…”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过于苍白的脸和放在膝上的速写本，话在嘴边打了个转，“…蔫吧了也能再挺挺。要像它…要努力的活。”最后几个字，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别扭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