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屿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这一次,不再是昨夜那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笑容。这个笑容很浅,像初春冰面上裂开的第一道细纹,带着一丝真实的暖意,融化了他眼底的些许冰霜。他伸出那只苍白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枝沉甸甸的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盘衬得他的手指愈发没有血色,像玉雕的工艺品。
“谢谢。”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带着点病弱的气音,但比昨夜清晰了一些。他看着手中的花,指尖轻轻拂过那毛茸茸的花盘中心,感受着那蓬勃的生命力。“它…很亮眼。”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苏禾脸上,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动,“像你…在雨里的样子。”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很轻,“比花…耐画。”
“耐…耐画?”苏禾一时没反应过来,重复了一遍,随即像是被烫到一样,脸更红了。她猛地想起昨夜便利店角落那持续的“沙沙”声和他扫过自己的目光。
他果然在画她!这个认知让她心跳加速,一股热气直冲头顶,说不清是羞恼还是别的什么。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膝上摊开的速写本上。
只一眼,她就怔住了。
纸上不再是模糊的雨夜侧影。清晰的炭笔线条勾勒出“馨语花坊”明亮的橱窗一角。重点不是那些娇艳的玫瑰百合,而是窗台上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那个她随手放下的矮玻璃瓶里,插着几枝顽强挺立、即使枯萎也依旧保持着某种姿态的…洋甘菊。光线处理得极好,阳光似乎偏爱着那几枝残败的花,在枯萎的花瓣边缘镀上了一层虚弱的金边,透出一种令人心碎的、近乎悲壮的生命力。
他画的,是她觉得可惜、却倔强地不肯丢弃的“残次品”。
苏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酸涩又胀痛。她猛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那画,也不敢再看林屿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我…我回去干活了!”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身跑回马路对面,冲进了花店,带起的风让门口的风铃发出一阵急促清脆的乱响。
林屿握着那枝灿烂的向日葵,看着对面花店玻璃门后那个略显慌乱的身影消失。
他低下头,再次看向速写本上那几枝枯萎的洋甘菊,又看看手中这枝鲜活倔强的向日葵。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他却觉得胸口深处,那颗老旧的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带来一阵陌生的、带着钝痛的悸动。
他缓缓抬起那只一直搁在膝上的左手,无意识地按在了左胸口。这一次,不是因为熟悉的闷痛,而是因为一种全新的、让他感到无措又隐隐期待的——心跳加速。
他苍白的指尖下,那颗脆弱的心脏,正以一种比平时更快的频率,笨拙地、沉重地,跳动着。像一只久困樊笼的鸟,第一次笨拙地尝试撞击那无形的壁垒。
他像个贪婪的卑劣的小偷,渴求这点温暖。
而马路对面,“馨语花坊”的玻璃门内,苏禾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气,感觉自己的心也跳得又急又乱,像揣了只不听话的兔子。她抬手捂住脸,掌心滚烫。
窗台上,那几枝枯萎的洋甘菊,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似乎也轻轻颤动了一下。
日子像溪水一样,在便利店雨夜和医院门口那枝向日葵带来的微小涟漪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苏禾依旧在“馨语花坊”和出租屋之间两点一线,为下个月的房租和画稿的截稿日期奔忙。只是偶尔,在整理那些即将枯萎的花枝时,或是深夜伏案画画指尖冻得发麻时,她的目光会无意识地飘向窗外,飘向马路对面市一院那栋肃穆的大楼,脑海里闪过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和一支在纸上移动的炭笔。
她偶尔会在睡梦中惊醒,梦里一个模糊的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在对着大山呐喊,她拼命的想要看清,却总是隔着一层浓雾。
这天下午,难得的清闲。陈姐大手一挥:“小禾苗,别对着那堆蔫巴花发呆了!去社区图书馆给我借本《插花艺术大全》,顺便透透气!”
老城区的社区图书馆藏在一条梧桐树掩映的安静小街尽头。红砖小楼,爬满了常青藤,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磨得发亮的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带着点霉味的馨香。
苏禾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目光在略显拥挤的书架间逡巡。她喜欢这里的氛围,像一座隔绝了外面喧嚣世界的孤岛。
就在她踮起脚尖,试图够到书架上层那本厚厚的《插花艺术大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靠窗位置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
林屿独自坐在一张宽大的橡木书桌旁。深灰色的薄毛衣,衬得他脖颈的线条愈发清瘦。他微微低着头,额前柔软的黑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午后暖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温柔地包裹着他,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近乎虚幻的光晕,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易碎。
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硬壳书,但他的目光却并没有落在书页上。他的右手搁在桌面上,指间夹着那支熟悉的炭笔。而在书本摊开的空白扉页上,炭笔正无声地、专注地移动着,留下流畅而细腻的线条。
苏禾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像怕惊扰了什么。她悄悄收回购书的手,身体往旁边高大的书架后挪了挪,只露出一只眼睛,静静地、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紧张,注视着那个角落。
林屿画得很专注。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病弱的克制,但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沙沙”声,在图书馆绝对的静谧里,竟显得格外清晰,像某种隐秘的心跳。
阳光落在他握着炭笔的手指上,那手指依旧苍白得没有血色,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透出一种玉石般的脆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