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凄厉的嘶鸣如同生锈的刀片,反复刮擦着睿亲王府书斋内凝滞的空气。那声音穿透紧闭的窗棂,带着深秋寒夜的冰冷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窥视感,久久盘桓不去。烛火不安地跳跃,在萧景珩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将他眼中翻腾的冰寒杀意映照得愈发森然。
“邪修…傀儡…”他低沉的声音在死寂的书斋内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带着千钧的重量,“好一个釜底抽薪,好一个金蝉脱壳!”他猛地转身,玄色的亲王常服袍袖带起一股凌厉的风,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直刺向门外:“卫铮!”
“属下在!”早已在门外焦灼待命的暗卫首领卫铮应声推门而入,单膝跪地,动作迅捷无声。他抬眼便看到书案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和沈清澜苍白如纸、气息微弱的模样,心中猛地一沉,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传本王令!”萧景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即刻动用‘地网’所有力量,给我彻查宫中所有低等杂役太监!重点:近三个月内,因意外、疾病或不明原因失踪、暴毙者!尤其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隼,“双手粗短、骨节突出、指甲缝常有污垢者!特征:日常穿着灰蓝色粗布裤、黑色旧布鞋!”
“是!”卫铮没有任何迟疑,领命时眼中精光爆射。作为萧景珩一手培养的心腹,他深知“地网”是王爷手中最隐秘、最锋利的情报之刃,轻易不会动用。此刻启用,足见事态之严重与王爷破局的决心。
“另,”萧景珩补充道,声音更冷了几分,“加派人手,给我盯死三皇子萧景琰府邸周围所有异常动静!一只苍蝇进出,本王都要知道!还有,”他瞥了一眼气息依旧虚弱的沈清澜,语气带上一丝不容置喙的关切,“立刻请张院正(王府首席供奉医师)过来,就说…沈先生忧思过重,伤了心神。”
“属下明白!”卫铮再次叩首,起身如鬼魅般迅速退下,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行动间带起的微风,吹得烛火又是一阵剧烈摇曳。
书斋内再次陷入压抑的寂静。萧景珩走回沈清澜身边,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片安稳的阴影。他俯身,动作极轻地拿起旁边温着的参茶,试了试温度,才小心地递到她唇边。“先喝一点,张院正很快就到。”他的声音低沉,刻意放柔,与方才下达命令时的杀伐果断判若两人。
沈清澜没有拒绝,就着他的手,勉强啜饮了几口温热的参汤。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稍稍抚慰了翻腾的气血和依旧隐隐作痛的识海。她靠在宽大的紫檀木椅背上,微微闭目调息,试图凝聚起散乱的精神力。强行施展回溯术法的反噬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灵魂深处的抽痛,疲惫感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然而,那双重新睁开的眼眸,虽然依旧带着血丝和难以掩饰的倦意,却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洞悉。
“王爷,”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回溯的画面虽短,但有几点关键。”她强打精神,回忆着那如同烙印在识海深处的诡异片段,“那太监的动作,僵硬得不自然,如同被无形的线操纵的木偶。放置人偶的位置,极其刁钻隐蔽,若非我以灵目术强行回溯,常规搜查根本不可能发现。这绝非一个普通杂役太监能做到的,背后必有精通此道的高手操控,且对幼子寝宫布局…异常熟悉。”
萧景珩眼神锐利如刀:“宫中布局图非寻常人能得。要么是宫里有内应,级别不低;要么…”他顿了顿,语气更沉,“就是幕后之人早已布局深远,对此地窥探多时。”他负手踱至窗边,目光穿透窗纸,仿佛要刺破外面无边的黑暗,“傀儡之术…袖口内的邪异标记…还有那突兀的‘抽离’感…云中子前辈曾言,此类邪术操控活人傀儡,对施术者精神力消耗巨大,且需定期‘维护’。一旦傀儡失去利用价值或面临暴露风险,施术者往往会选择最彻底的‘清理’——湮灭其神智,使其成为真正的行尸走肉,或者…直接让其‘消失’。”
沈清澜心头一凛:“所以,那个太监…很可能已经…”她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线索看似找到,却极可能是一条断头路。一股无力感伴随着识海的刺痛再次涌上,让她忍不住蹙紧了眉头。
“未必。”萧景珩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智谋的光芒,如同黑夜中的星火,“只要他存在过,就必然留下痕迹。他需要吃饭、睡觉、与人接触、领取月例、甚至…可能有自己的嗜好和弱点。一个被操控的傀儡,在成为傀儡之前,总归是个活生生的人。操控者能抹掉他的神智,却未必能抹掉他在这世上存在过的一切关联。尤其是…金钱的流向!”
“金钱流向?”沈清澜精神微微一振,捕捉到了关键点。现代刑侦经验告诉她,经济线索往往是追踪幕后黑手最有效的路径之一。
“不错。”萧景珩走回书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一个最低等的杂役太监,月例微薄。若他被人以重金收买,或其家人被挟持操控,账面上必有异常。若他被邪术控制,成为无意识的工具,那么操控者为了维持其‘正常’活动,避免引人怀疑,必然也会通过某种渠道,为其提供最基本的生活所需。这条金钱链,就是狐狸尾巴!”
就在这时,书斋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张院正提着药箱匆匆而入,看到沈清澜的状态,老脸一肃,二话不说便上前搭脉。他闭目凝神片刻,眉头越皱越紧,半晌才收回手,看向萧景珩,语气凝重:“王爷,沈先生这是…神思过度耗竭,识海震荡不稳,几近枯涸!此乃心神大损之兆,万不可再劳神伤思,否则恐有根基受损之危!老朽这就开方,需以凝神固本、滋养心脉的珍药为主,辅以安魂定魄之针灸,务必静养至少十日!”
“十日?”沈清澜心头一沉,巫蛊案期限迫在眉睫,她如何能等十日?
萧景珩的脸色也瞬间阴沉下来,但他并未对张院正发作,只是沉声道:“有劳院正,务必用最好的药。静养之事…本王自有分寸。”他给了张院正一个不容置疑的眼神。老院正心领神会,叹了口气,不再多言,立刻伏案开方,并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准备施针。
冰凉的银针精准地刺入头面几处大穴,带着丝丝缕缕温润的药力,试图安抚那狂躁的识海。沈清澜闭着眼,感受着那细微的刺激,强行压下内心的焦灼,配合着调息。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夜色似乎更深沉了。一阵极轻微的风声掠过屋顶,卫铮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在书斋门口,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
“王爷!”卫铮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凝重,“有眉目了!”
萧景珩霍然转身,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卫铮:“说!”
“查到了!”卫铮语速极快,条理清晰,“符合特征的杂役太监,近三个月内失踪或‘意外’死亡者,共有三人。其中一人,名为王顺,原在御花园负责洒扫、搬运粗笨之物,正是双手粗短、骨节粗大!他于半月前,也就是幼皇子出事前约莫十日,向管事告假两日,言称老母病重回乡探望,自此便再未回宫!‘地网’的人顺着这条线,快马追查至其京郊老家,其母早已亡故多年!此为谎言!”
沈清澜强撑着精神,睁开了眼。
“更关键的是,”卫铮眼中精光一闪,“深入查访其平日行踪,发现此人嗜赌成性!常在休沐日混迹于南城‘快活林’一带的低档赌坊,欠下不少印子钱(高利贷)。就在他失踪前几日,有相熟的赌棍透露,王顺曾得意地吹嘘,很快就能还清所有赌债,还能发笔小财!但具体来源,他却讳莫如深。”
“赌坊…印子钱…”萧景珩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韵律,“查!查清他欠债最多的那家钱庄!放债给他的是谁?他失踪前,有谁替他还过债,或者有谁接触过他?”
“已查!”卫铮立刻接口,显然做了极其充分的准备,“王顺最大的债主,是‘通源记’地下钱庄设在‘快活林’的一个分档口。档口掌柜姓苟,人称‘苟三刀’,是个认钱不认人的狠角色。据苟三刀手下一个小喽啰醉酒后吐露,就在王顺失踪前三天,确有一笔不大不小的银子,通过一个中间人送到了档口,还清了王顺的大部分欠债。那中间人…行踪诡秘,但有人曾远远瞥见,他最后进了户部度支司主事…刘崇刘大人府邸的后门!”
“刘崇?”萧景珩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幽深,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三皇子萧景琰母族——林贵妃的表兄。一个不起眼的六品主事,专管些库银支取、账目核销的琐碎事…好一个‘低调’的爪牙!”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户部度支司,看似职权不高,却掌管着钱粮流转的命脉细节,是安插钉子、挪动账目、隐匿资金往来的绝佳位置!一个六品主事,恰恰是那种既能接触到关键信息,又不会过于引人注目的“完美”角色。
“王顺本人呢?”沈清澜强忍着眩晕,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地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卫铮脸上掠过一丝阴霾:“属下已派人沿着其老家及可能潜逃的路线进行地毯式搜索。就在一个时辰前,在城南乱葬岗边缘一处废弃的枯井里…发现了疑似尸体!体貌特征初步吻合,但…”他语气沉重下来,“尸体被发现时已高度腐败,面目难辨。最诡异的是,在其心口位置,衣物被撕裂,皮肤上似乎被人用利器刻划过…残留的痕迹,经仵作仔细辨认,极像…一团纠缠的线,或者说…一只僵死的蜘蛛!”
书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
“蜘蛛印记!”沈清澜瞳孔骤然收缩,识海深处回溯画面中那灰蓝色袖口内侧一闪而过的扭曲图案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这绝不是巧合!这是赤裸裸的宣告,是幕后邪修留下的、充满恶意的“签名”!王顺,这个被利用殆尽的可怜虫,在失去价值后,不仅被灭口,还被残忍地刻上了象征其傀儡身份的烙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
萧景珩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中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可怕压力。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原上刮过的风:“刘崇…通源记地下钱庄…蜘蛛印记…邪术材料…”
他的目光转向沈清澜,带着询问,也带着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沈清澜立刻明白了他的所指。在回溯影像中,那巫蛊人偶上弥漫的紫黑色邪异能量,绝非凭空而来!制作此物,必然需要特殊的、蕴含阴邪之气的材料!这些材料,寻常途径根本不可能获得。
“黑市!”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吐出这两个字。
京城光鲜亮丽的表象之下,盘踞着无数见不得光的阴影。那些被朝廷律法严厉禁止的、属于旁门左道的物品交易——剧毒、违禁兵器、前朝秘宝、乃至…与邪术相关的诡异材料,往往都汇聚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有着特殊规则的地下黑市之中。刘崇通过地下钱庄“通源记”的渠道,向王顺支付了封口费或操控费,那么,他或者他背后的人,采购那些制作巫蛊人偶的邪术材料,极有可能也是通过类似的地下渠道!甚至,就是同一个地方!
“通源记…快活林…”萧景珩眼中寒光闪烁,“卫铮,动用一切力量,给我挖出‘通源记’背后真正的东家!查清它除了放印子钱,还经营哪些‘生意’!尤其是…那些见不得光的‘特殊货物’!它的货源渠道在哪里?京城最大的‘鬼市’入口,有几个?分别由谁掌控?给我一份最详细的名单!”
“属下领命!”卫铮抱拳,声音斩钉截铁。他深知,王爷这是要顺藤摸瓜,直捣黄龙,掀开那张覆盖在京城地下的、由金钱、权势和邪异交织而成的巨网!
“还有,”萧景珩补充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盯死刘崇府邸!记录所有进出人员,尤其是生面孔!他本人,更要给我死死盯住!若有异动,立刻回报!”刘崇,这条露出水面的鱼,是绝不能放过的关键节点。
卫铮再次领命,身影迅速融入门外的黑暗。
书斋内,只剩下萧景珩和气息依旧虚弱的沈清澜。张院正已经施针完毕,开了药方,并再三叮嘱沈清澜必须卧床静养后,才忧心忡忡地退下。浓重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未散尽的血腥气,更添几分沉重。
萧景珩走回沈清澜身边,看着她苍白疲惫却依旧强撑精神的侧脸,眉头紧锁,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心疼,有后怕,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责任感。他伸出手,似乎想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但指尖在即将触及时又停住了,最终只是替她拢了拢滑落的薄毯。
“清澜,”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接下来的路,凶险更甚。那邪修…已然察觉。刘崇这条线,随时可能被断。”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必须静养。追查黑市之事,我亲自去。”
“王爷!”沈清澜猛地抬头,因动作过大牵动了识海的伤势,眼前一阵发黑,但她仍倔强地抓住萧景珩的袖口,指尖冰凉,“不可!您身份贵重,目标太大!地下黑市鱼龙混杂,环境诡谲莫测,更有邪修暗藏其中,危险重重!我…”她喘息了一下,强自镇定,“我虽精神力受损,但‘敛息术’、‘灵目术’尚能勉强施展,对能量痕迹更为敏感,更适合暗中探查!况且,那蜘蛛印记、邪术残留的气息,只有我亲身体验过…”
“正因危险,才更不能让你去!”萧景珩断然拒绝,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你如今的状态,如何能再经得起半点折腾?若再遇幻术或邪修暗算…”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眼神中的恐惧和决绝已说明一切。沈清澜在公堂上吐血昏迷的一幕,已成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王爷!”沈清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决然的急切,“此案已非单纯权谋!邪修介入,手段诡异莫测,非寻常武力或智谋可完全应对!唯有我能第一时间辨识邪术痕迹,找出关键物证!这是最快、也是唯一可能抓住幕后真凶尾巴的机会!若因我静养而错失良机,让线索彻底断掉,让那邪修继续隐匿暗处兴风作浪,甚至危及王爷自身…我…”她胸口剧烈起伏,因激动而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我沈清澜,万死难辞其咎!更愧对这身所学,愧对王爷信任!”
她直视着萧景珩的眼睛,那双因精神力耗损而显得格外脆弱、此刻却燃烧着惊人意志的眸子,如同黑夜中最执拗的星辰:“请王爷信我!我自有分寸,绝不以身犯险!只求…一个机会!”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知道,这是她必须承担的责任,也是她证明自己价值的关键时刻。
萧景珩沉默了。他紧紧盯着沈清澜,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审视她话语中每一个字的决心与分量。书斋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吞噬着一切光亮。然而,就在这片深沉的寂静之中,那令人心悸的沙哑鸦鸣,竟又一次突兀地响起!
“嘎——!”
这一次,声音似乎离得更近了!仿佛就贴着书斋的后窗,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嘲弄与冰冷的恶意,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这座被阴谋和邪祟笼罩的王府。
萧景珩猛地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神瞬间变得比万年玄冰更加寒冷刺骨。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最终,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冰冷而悠长,仿佛要将胸腔中翻腾的怒火与担忧尽数压下。
他缓缓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回沈清澜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上。那目光深沉如海,翻涌着无数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带着痛惜与决断的信任。
“……好。”一个字,重逾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