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梅换上了一套贴身的运动服。面料是高科技的,能根据体温和排汗率自动调节,是文刀流为她定制的。她曾觉得这衣服像一层高科技的皮肤,今天却只感到束缚。她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能让她名正言顺地走出庄园,走向那片边界的借口。
“跑步”是最佳的伪装。
她沿着庄园内部铺设的塑胶跑道慢跑,智能安防系统的摄像头,像一只只冷酷的眼睛,随着她的移动而无声转动。江梅的呼吸平稳,心跳却在加速。她知道整个润玉庄园的监控网络,也知道它的盲区——那片紧邻工地、信号会受施工设备干扰的树林边缘,是文刀流斥之为“系统漏洞”的地方。
今天,这个漏洞是她的出口。
她故意偏离了预设的路线,跑向那片熟悉的树林。果然,当她靠近铁丝网时,手腕终端上代表“监控覆盖”的绿色小点,闪烁了几下,变成了灰色。
她停下脚步,大口呼吸着混合了泥土和植物气息的、未经净化的空气。
欧阳长文不在上次那个地方。她顺着铁丝网往里走了几十米,才看到在一片树丛的掩映下,有一个简陋的、用废弃木料和防水布搭成的小屋。那与其说是小屋,不如说是一个巢穴,勉强能遮风挡雨。
他就在小屋门口,坐在一截树墩上,低着头,专注地用一把小刀雕琢着什么。他的大提琴静静地靠在屋棚的立柱上,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江梅的心跳得厉害。她隔着铁丝网,轻声喊道:“欧阳先生。”
他抬起头,看到是她,眼神里没有太多意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我……我来跑步。”江梅觉得自己的借口笨拙得可笑。
“这里的路不好跑。”他回答,目光又落回手中那块木头上。
“你昨天……”江梅鼓起勇气,“我先生他……他说的话,很抱歉。”
“他说的没错。”欧阳长文的声音没有波澜,“我确实进过班房,也确实是个失败者。在他的世界里,这是事实。”
他承认得如此坦然,反而让江梅不知如何接话。她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灵巧的手,正用刻刀在一块深色的木头上削出一个精巧的卡槽。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他举起手中的木块,又拿起另一块已经成型的,上面有一个凸起的榫头。他将两块木头轻轻一合,榫头便严丝合缝地嵌入了卡槽。
“榫卯。”他说,“不用一颗钉子,也不用胶水,只靠木头和木头之间的咬合、支撑,就能变得很牢固。”
他稍一用力,那两块原本分离的木头便紧紧地连接在一起,仿佛天生就是一体。
江梅怔住了。在她的世界里,一切连接都靠外力:螺丝、焊接、合同、利益。而眼前这种古老的、源于物体本身的连接方式,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这是一种……有生命的连接。”她喃喃地说。
欧阳长文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赞许。“木头是有脾气的,顺着它的纹理,它就让你省力;要是跟它拧着来,它宁可断,也不会屈服。你得懂它。”
“懂它?”江梅咀嚼着这个词。文刀流也说“懂”,但他懂的是数据,是模型,是资产负债表。他把一切都量化,剔除所有不可控的“脾气”,将世界变成一座由冰冷零件构成的机械。
“就像这把琴。”欧阳长文用下巴指了指身边的大提琴,“它不是一件乐器那么简单。它身上的木头,曾经是一棵活了几十年的树。晴天和雨天,它的声音都不一样。天冷了,音会偏紧;潮湿了,音会变闷。你不能强迫它,只能去适应它,和它一起呼吸。”
和它一起呼吸。
江梅感觉自己被这句话击中了。她和文刀流,和这座润玉庄园,从来没有过共同的呼吸。这里的一切都由中央系统控制,恒温、恒湿,永远精确,永远没有变化,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我先生觉得,文明就是精确、高效、可控。”她下意识地将文刀流的哲学搬了出来,像是在寻求一种辩驳。
欧阳长文放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
“那不是文明,是驯化。”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把狼驯化成狗,把森林变成木材厂,把活生生的人变成系统里的一串代码。他们以为控制了一切,其实只是阉割了一切。一个被阉割的世界,当然安全,但也死了。”
阉割。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江梅脑中的迷雾。文刀流的性无能,他对“种子”和“土壤”的冷酷规划,他对工人的非人化管理,他对这个庄园绝对的、数据化的控制……所有的一切,都源于同一种逻辑:对原始生命力的恐惧和阉割。
她感到一阵眩晕,扶住了冰冷的铁丝网。
欧阳长文看着她苍白的脸,沉默了片刻。他站起身,抱起了那把旧大提琴,坐回树墩上。
他没有看她,只是将琴弓搭在弦上,轻轻拉动。
没有旋律,只有一个悠长的、低沉的A弦空弦音。
嗡——
那声音仿佛不是从琴弦上发出的,而是从他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它不像音乐厅里那样华丽遥远,而是带着木头的粗粝和空气的震颤,穿透了铁丝网,穿透了江梅那身昂贵的运动服,直接钻进她的身体里。
她的皮肤在震动,骨骼在共鸣。
这声音里,有树木的年轮,有风的叹息,有他刚才所说的一切:不屈的脾气,顽固的生命,以及一种超越语言的、温柔的理解。
他只拉了这一个长音,便停下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
“我……该回去了。”江梅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
她转过身,迈开脚步。她没有回头,但她能感觉到,那道平静的目光,和那把沉默的大提琴,依然在她身后,在她刚刚逃离出来的那个巢穴门口。
回到润玉庄园,智能管家发出柔和的电子音:“夫人,您的心率和血氧含量超过了预设的运动阈值,建议您进行一次深度放松理疗。”
江梅没有理会。她站在主楼前,抬头仰望着这座由玻璃和钢筋构成的完美建筑。它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像一颗巨大的、没有生命的钻石。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住在一个被阉割的世界里。
而真正的生命,在铁丝网的另一边。在那个简陋的木屋里,在一个“失败者”的哲学里,在一声大提琴的共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