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江梅都以跑步为名,去往那片树林的边缘。
那道铁丝网,成了她与另一个世界心照不宣的界碑。她不敢跨越,只是隔着冰冷的金属网,与欧阳长文进行着简短的交谈。他们谈论天气,谈论树木,谈论他手中那把旧大提琴的脾气。每一次,她都像一个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他话语里那些充满生命质感的词汇。
而每一次回到润玉庄园,她都感觉自己像是从一片真实的土地,潜回了一座深海里的虚拟囚笼。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风里带着湿气。江梅的心情也像这天气一样,沉重而烦闷。她再次来到那间简陋的木屋前,却发现欧阳长文没有在雕刻木头,而是将那把旧大提琴抱在怀里,闭着眼睛,拉动着琴弓。
他奏的不是任何一首她听过的名曲。
那旋律破碎、挣扎,充满了不成章法的悲怆。低音弦在呜咽,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在嘶吼;高音弦则尖锐而痛苦,像一声声泣血的追问。那不是为了取悦听众的音乐,而是一种纯粹的宣泄,是他将自己灵魂里的沟壑与伤疤,赤裸裸地袒露在空气里。
江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琴声像一把无形的钥匙,毫无征兆地,捅开了她内心最深处那把尘封已久的锁。
这些年来,所有的孤独、压抑、不被理解的苦楚,以及被“土壤”和“数据”定义的屈辱,都在这一刻,随着那悲鸣的琴声,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她没有哭出声,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她试图用手背抹去,却越抹越多,视线模糊成一片。她感觉自己被这音乐彻底击穿了,那些她常年用来伪装自己的优雅、理智和温顺,在此刻碎成了一地齑粉。
琴声戛然而止。
欧阳长文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她。
他没有问“你怎么了”,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他只是放下琴弓,站起身,走到铁丝网前。
他伸出手,穿过网格的空隙。
那是一只布满老茧和细小伤口的手,粗糙,却异常稳定。
他没有触碰她的脸,只是轻轻地、坚定地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掌心传来的温度,粗粝而真实,像一股暖流,瞬间从她的指尖涌向心脏。这简单的、没有任何情欲暗示的触碰,却比她经历过的任何拥抱都更让她感到慰藉和安全。
他什么都没说,她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语言在这一刻显得多余而苍白。他握着她的手,就像大地接纳了一滴无声的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江梅才从那近乎凝固的时空中抽离出来。她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脸上烧得厉害。
“我……”她想道歉,又觉得虚伪。
“风大了,回去吧。”他低声说,声音沙哑。
他转身抱起那把大提琴,走进了那间能为他遮风挡雨的巢穴。
江梅失魂落魄地回到润玉庄园的主楼。
客厅里灯火通明,气氛却比外面阴沉的天气还要压抑。
文刀流坐在沙发上,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那个江梅两天前推开的银色数据平板。他没有看她,目光专注地盯着屏幕。
“过来。”他开口,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江梅顺从地走过去,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
“看看这个。”文刀流将平板转向她。
屏幕上,不再是那些S级候选人的静态照片,而是一段制作精良的全息影像。一个英俊的男人正在进行各项体能测试,奔跑、跳跃、游泳,肌肉线条完美得像古希腊的雕塑。画外音用毫无感情的AI语音播报着一连串数据:“……心肺功能峰值180,神经反应速度0.08秒,骨骼密度为常人1.3倍……”
“这是我为你选出的最佳‘种子’。”文刀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像一个即将完成杰作的科学家。“代号‘阿波罗’。他的基因数据和你的AA+评级是天作之合。我让白鸽请擎天集团的AI‘盘古’做了上亿次推演,我们的后代,有99.2%的概率在智力、体能和外貌上,都达到人类的顶级水准。”
他顿了顿,终于抬起头看她,眼神里闪烁着那种算计、兴奋和残忍的光芒。
“江梅,你不只是在孕育一个孩子,你是在参与创造一个完美的生命,一个我们家族未来的绝对保障。”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俯下身,用那种毒蛇般的、嘶嘶作响的温柔语气在她耳边说:“你什么都不用做,甚至不用和他见面。整个过程会在顶级的无菌医疗室里完成,高效、安全、洁净。你只需要像一块最肥沃的土壤,安静地接受这颗最完美的种子。难道,这不比任何原始、混乱、充满风险的交合,要文明得多吗?”
“文明……”
江梅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文刀流冰冷的、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呼吸,和欧阳长文那只手的粗粝温暖,在她脑海中形成了无比惨烈的对比。
一个是将她物化成“土壤”,将生命简化为一串冰冷数据的“文明”。
另一个是能听懂她眼泪,用一只粗糙的手就能传递无限慰藉的“野蛮”。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带倒了茶几上的一个水晶杯。
杯子摔在光洁的地板上,没有碎,只是发出“当”的一声闷响,像敲在她心上。
站在不远处的白鸽,像一个精准的机器人,立刻上前,戴上白色手套,将杯子捡起,用消毒巾擦拭干净,放回原位,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她的目光在江梅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既有同情,又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江梅看着文刀流,看着他那张因智力上的优越感而显得傲慢的脸。
“文刀流,”她的声音在发抖,却异常清晰,“如果我不同意呢?”
文刀流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似乎没想过这个“程序”会出现“拒绝执行”的指令。
“不同意?”他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你有什么理由不同意?江梅,这不是情感用事的时候,这是一项投资,是对我们未来的最佳投资。你作为我的妻子,有义务……”
“我不是你的投资品!”江梅终于喊了出来,积压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刻爆发,“我也不是你的‘土壤’!我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
文刀流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盯着她,像在看一件突然失控的、有了自己思想的物品,眼神里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和一丝……困惑。
“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又问了这个问题。
这一次,江梅没有茫然。
她想起了那只握住她的手,想起了那悲伤的琴声,想起了那个男人谈论榫卯和木头时,眼中闪烁的光芒。
她想要的,是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会犯错、会疼痛、会呼吸的东西。
而不是一个被设计出来的、完美的、冰冷的幻影。
她看着文刀流,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