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良郡城的城墙在暮色中拔地而起,灰褐色的夯土墙厚重而压抑,箭垛森然。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挑担的农夫、推车的商贩、衣衫褴褛的流民…守城兵丁盘查着行人,眼神锐利而麻木。玄衣骑士押着长生,并未走城门,而是通过一条守卫森严的侧门进入了安良郡城。甫一进城,巨大的喧嚣和复杂的气味便扑面而来,与山槐村的死寂和官道的荒凉形成天壤之别。
街道宽阔,铺着平整的青石板,被无数车辙和脚印磨得光滑。青石板路两旁挤满了低矮的店铺和摊贩,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哭闹声不绝于耳。穿着丝绸长衫的富商与裹着破布的乞丐摩肩接踵。偶尔有装饰华丽的马车驶过,行人慌忙避让,溅起泥水。空气里飘着刚出炉的胡饼焦香、熬煮药草的苦涩,还有角落里隐约的尿臊味。
这是山槐村永远无法想象的“繁华”,却也像一口巨大的、沸腾的泥锅,将无数蝼蚁般的生命搅拌其中。
长生被黑骑夹在中间,银丝锁链的麻痹感让她步履虚浮,但她的眼睛却异常清醒地观察着这一切。她看到了茶馆里唾沫横飞的说书人,周围围满了听得如痴如醉的听众;看到了药铺门口排起的长队,人人脸上带着对疫病的恐惧;看到了城隍庙前缭绕的香火和跪拜祈福的百姓……他们谈论着瘟疫、流寇、山神发怒,但却对“仙师”、“修士”只字未提。
像是有一个无形的铁幕,同样笼罩在这座繁华的城池之上。
长生被带离了喧闹的主街,穿过几重戒备森严的门户,绕进一条僻静的后巷,最终停在一座守卫森严、门楣上挂着“天机阁”牌匾的独立院落前。两名身着灰色道袍、面无表情的年轻“方士”已等在门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长生。接着她被带入一间四壁无窗、只点着几盏幽暗油灯的石室。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一种陈旧的、类似符纸燃烧后的焦糊气息。
静室里已有一人。是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面皮焦黄的中年方士,正对着桌上摊开的一卷泛黄舆图凝神。见长生被推进来,他眼皮都没抬,只挥了挥手。那两名方士解开长生身上的绳索,守在了门外。绳索离体的瞬间,摩擦带来的剧痛让长生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她面上依旧一片死寂的荒芜。
“魏长生?”那人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山槐村魏氏女。年十六。自幼言行异于常人,称能见鬼物,被视为不祥。父母亡于房屋坍塌。后村中疫起,自愿献祭于‘山神’,火焚而不死,反复受戮亦能复生...直至村毁人亡,独你生还。”他像是在背诵一份早已烂熟于胸的卷宗,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在长生过往的伤疤上。而后他慢悠悠转过身,一双细长的眼睛像探针一样在长生身上逡巡,“老夫姓孙,郡守府供奉。”他声音依旧平淡,但目光却如同探针般在长生身上扫视,“姑娘,山槐村之事,郡守大人深感痛心。你身陷其中,又身具异状,实属不幸。老夫奉郡守之命,前来为你‘诊治’,并询问些事情。望你如实相告,莫要自误。”
接下来的“诊治”过程,冰冷而屈辱。孙供奉使用的工具绝非医者所用:刻满符文的铜镜映照她的身体,冰凉刺骨的玉尺测量骨骼经络,甚至取走了她伤口渗出的血水和脱落的焦皮。
他一边操作,一边低声记录:“体无灵光,经络闭塞,确为凡胎浊骨…伤处生机勃发,自愈之速远超常理,匪夷所思…周身气息驳杂混沌,有极微弱异物纠缠,非阴非阳,非煞非灵,似…天地间游离杂气?然其性晦涩难明,玄鉴、量天尺皆难定其源,纳异瓶亦无特异反应…”记录到最后,他的笔锋明显带上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孙供奉放下朱砂笔,目光再次落到长生身上,尤其在她几处正在以肉眼可见速度缓慢收口、颜色由粉转淡的新生皮肉上停留。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混杂着一种近乎看怪物般的惊悸,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贪婪灼热。
他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过于震惊的情绪。作为郡守府供奉,他处理过不少“异人异事”,见过所谓“刀枪不入”的横练功夫,也见过服食秘药后短暂力大无穷的狂徒,甚至接触过一些装神弄鬼的“法术”。但眼前这景象——一具被反复烧杀砍剁、理应死透的凡胎,竟在他眼前缓慢而顽固地“生长”着——这彻底颠覆了他认知的底线。这已非“异术”,近乎“神迹”或“妖孽”!若非亲眼所见,亲“手”所验,他绝不会相信卷宗上的描述。
一丝极其细微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闪过:若…若能将此等“生生不息”之秘…哪怕窥得一丝皮毛…但这念头立刻被他掐灭,化作脊背升起的一股寒意。他想起了仙师的谕令,想起了“上面”的可怕。这不是他能觊觎的东西,强行探究,恐有灭顶之灾。敬畏最终压倒了贪婪。他开始了例常闻讯,问讯多围绕着她在山槐村看到了什么“异常景象”展开。
长生始终沉默,只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看着对方。
孙供奉也不动怒,只是摇头叹息:“痴儿,此等异状,非福即祸。你可知,山槐之祸,非是天灾,亦非寻常流寇?”
他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声音压得更低:“乃是……‘上面’的‘仙师’,为收服为祸的瘟鬼而来。只是……”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既有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行事过于酷烈了些。仙师法眼如炬,听闻村中有‘不死异人’,颇感兴趣。临行前曾言……”孙供奉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此女若寻得,好生看管,待他下次下界‘巡狩’时,自会带走。此乃尔等凡夫莫大的‘仙缘’!郡守大人也是奉仙谕行事,姑娘,莫要心存怨怼。”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长生的心上。
“收服瘟鬼”?呵……
“行事酷烈”?
“颇感兴趣”?“仙缘”?
原来那毁天灭地的屠杀,在那修士口中,不过是“行事酷烈了些”?她的痛苦和整个村子的覆灭,只是他眼中一个值得“下次带走”的“新奇玩意”?而眼前这位供奉,言语中竟还带着对那修士力量的敬畏,以及对这份“仙缘”的……一丝羡慕?真是愚蠢。
孙供奉见长生依旧沉默,眼中探究之色更浓,却也带着一丝不耐。他收拾好东西,最后道:“姑娘且在此处好好待着,莫要存些其它念头。仙师踪迹缥缈,下次下界不知何时。姑娘只要安心待着,郡守府自会保你衣食无虞。”言语间,已将长生视为一件需要妥善保管、等待主人来取的“物品”。
门再次被关上。静室重归昏暗。
长生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块从山槐村血泊中抠出、一直被她藏匿至今的奇异布料碎片。它在微弱的光线下,依然流转着内敛的星尘微光,边缘的暗金纹路繁复而神秘。这是来自“上面”的东西,是那个修士世界的痕迹。
“仙缘……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
那才不是什么仙缘!
安良郡城,也不过是一个更大的囚笼。
她必须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