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良郡城深处,天机阁石牢。
空气是凝滞的,混杂着陈年霉味、劣质灯油的烟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源自角落污秽桶的酸臭。唯一的光源是石壁高处铁栏外一盏长明的幽暗油灯,将粗粝石壁的阴影拉扯得如同幢幢鬼影。
长生被推搡着跌入这方狭小的囚笼。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合拢,落锁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缓缓滑坐在地。粗糙的石面摩擦着背后尚未完全愈合的“诊治”伤口,带来一阵熟悉的、细密的刺痛。她面无表情,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块投入深潭的顽石,无声无息。
石牢不大,除了她,还关押着另外三人,个个形貌奇诡,仿佛是从志怪残页里撕下来的。
对面角落,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疯汉,正对着墙壁上摇曳的灯影喃喃自语,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破碎不成句:“...黄泉路开...引魂幡...青面鬼差...锁链哗啦啦...都别挤...排队...去往生...嘿嘿...往生极乐...假的!”他猛地又抱住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别找我...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靠近铁窗的草席上,坐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他面容清秀,但一双眼眸却异常骇人——天生重瞳。那双重叠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此刻正失焦地望着虚空,身体偶尔会细微地颤抖一下。
最深处是一个枯槁如老树根的老妪,她背对着所有人,面壁而坐。她的肩膀时不时抽动一下,发出压抑的、如同夜枭般的呜咽,片刻后,却又化作一阵咯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
每日清晨和黄昏,是牢里唯一算得上“活气”的时刻。几个须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与麻木的老卒,会拖着沉重的脚步,挨个牢房分发食物。那不过是些粗糙得硌牙、掺着大量麸皮甚至沙砾的黑面饼子,以及一碗浑浊发黄、漂着可疑杂质的冷水。他们动作机械,眼神空洞,一般送完就走,很少与囚犯有任何眼神或言语的交流,对牢房里的呓语、哭嚎、异状视若无睹,仿佛关押的只是一堆会喘气的石头。
一次送饭时,一个老卒大概是腰腿疼痛,动作慢了半拍,另一个老卒嘟囔了一句:“...催什么催,这鬼地方,连个响动都没有,死气沉沉的...比上次送走那个‘火童子’前还闷得慌...”声音虽低,却清晰地落入了长生耳中。
“火童子”?长生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被送走了?送去哪里?
她不动声色,将目光投向那个重瞳少年。少年察觉到她的注视,猛地将头埋得更低,身体僵硬。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万籁俱寂。石牢里只有疯汉含糊的梦呓和老妪压抑的抽泣。忽然,长生感到一股熟悉的寒意掠过。她抬眼望去,只见牢房中央的空地上,缓缓凝聚出一个模糊的、穿着褴褛官服的虚影。那虚影没有意识,只是机械地、一遍遍地对着空气作揖,嘴唇无声开合着同一个口型:“...仙谕...遵...仙谕...”
长生瞳孔微缩,这虚影生前,很可能...直接接收过“仙谕”!
就在这虚影出现的瞬间,那个一直沉默的重瞳少年猛地抬起头,重瞳骤然收缩,死死盯着虚影的方向,脸上血色尽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能看见!或者说,他那双重瞳,能感知到常人无法感知的异常!
少年惊恐的反应引起了老卒的注意。一个老卒提着昏暗的灯笼从小窗探看,不耐烦地呵斥:“小怪物!又发什么疯!老实点!”
少年被吓得一哆嗦,慌忙低下头,再不敢看那虚影一眼。
虚影重复了几次作揖的动作,如同卡住的影像,最终缓缓消散。
这一幕,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入长生的脑海。“仙谕”是真实存在,且可能通过天机阁官员传达;之前的火童子应该是被送去了那所谓的“上面”;但这重瞳少年明明也不算寻常,为什么没被送走呢?
...身具'仙缘'者,方可被带走...
孙供奉那日冰冷的又夹杂着羡慕的话语,毫无预兆地在长生心湖中响起。伴随着的,是林风被选中时符纸燃烧的画面,那老道捻须点头说“还算有点资质”的神情,以及那老道对她的评语“竟是个一点资质都没……”。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串联起来,像冰冷的铁水浇铸在长生的心头。
她,没有,进入那个地方的资格!
孙供奉的检测和那些“仙师”的嘱咐,此刻都有了残酷的解释。只因她本平凡,但却不死。
复仇之路的第一道天堑,不是力量悬殊,而是她可能连踏入对方地方的“资格”都没有!
绝望吗?不。长生的眼神在短暂的冰封后,反而燃起更幽暗、更执拗的火。接下来的日子,长生更加沉默,她像一块黑石,悄无声息地,贪婪地吸收着周围的一切。她的目光从不停歇,无声地观察着牢房内的一切:疯汉混乱呓语中偶尔蹦出的、奇异的话语;重瞳少年那非人的双瞳有意无意扫过的角落;老妪在狂笑与哭泣的间隙,偶尔抚摸着袖中半截焦黑的木牌,那木牌形似捣衣杵,刻痕被摩挲得模糊不清……她听着,看着,记着。每一句破碎的呓语,每一个异常的动作,每一次守卫换班的脚步声间隔,都被她无声地刻录在脑海里。
一天,或许是两天后,当老卒再次送来食物时,那枯槁老妪在伸手去抓窝头时动作稍慢了些。看守的老卒不耐烦地低吼一声,枯瘦的手带着一股蛮力猛地推搡过去:“晦气东西!磨蹭什么!等着喂你嘴里不成?”老妪本就佝偻的身体被推得一个趔趄,袖中那半截焦黑的木牌“啪嗒”一声掉落在污秽的草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