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卒瞥见，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混杂着鄙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抬脚随意地将木牌踢到一边，嗤笑道：“...秦老婆子，还藏着雨婆祠这破木头？怎么着？贼心不死，还惦记着当那‘引路人’？”他啐了一口浓痰，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刻骨的凉意和一丝过来人的麻木：“醒醒吧！没那‘仙根’、‘灵苗’的命，接什么仙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上面的大人们要的是根骨奇佳的小儿，不是你这种半截入土的老虔婆！”
他话音未落，角落里的疯汉不知被什么刺激到，骤然爆发，他拼命撞向铁栏，颅骨磕出闷响：“葬骨岭！葬骨岭的石头会哭！...七星连珠时...山崖裂开吃月亮！”老卒一棍将他抽昏，骂咧咧走了。
一枚灰扑扑的石头从疯汉破袄滚落，悄无声息卡进长生草垫缝隙。长生捡起那块石头，指腹擦过粗粝表面，石头上沾着疯汉干涸的血，却透出一丝极淡的硫磺气。那重瞳少年突然攥住了长生的衣服，重瞳在黑暗里浮出幽光：“你也能看见它们...对不对？”他指向虚空，那里有只漂浮的鬼影—一个穿着红嫁衣的女人。“她是从宁北山爬出来的...”少年喉头滚动，“鬼怕活人唾沫，但宁北山里的东西...最怕雄黄石。”
宁北山？唾沫？雄黄石？
但当长生有意想去问些什么时，这重瞳少年反而默不作声，毫无反应了。长生闭目，喉间无声翕动，模拟着嫁衣女鬼的口型，最终默念出了两字，“雨...婆...”。
一缕惨白的月光挣扎着挤过铁栏，斑驳地洒在牢房内。长生抬眸望向高处铁窗，那光斑恰好掠过秦婆垂落的手腕，将秦婆袖口那半截焦黑木牌的影子，斜斜地钉在对面的污墙上。影子被拉得扭曲变形，木牌边缘深浅不一的刻痕在光与暗中交错、延伸。
长生凝神注视着那团晃动的阴影。
疯汉嘶吼的“葬骨岭”、少年口中“宁北山”的名字，在她脑子里久久不消。她微微调整了坐姿，目光更专注地看着墙上那些嶙峋的刻痕阴影。渐渐地，在她眼中，那些无序的线条仿佛被某种意念牵引，勾勒出一段崎岖、断续的走向，如同记忆中听闻过的险峻山脊轮廓。刻痕最深、最密集的一处阴影，在光影变幻下显得格外幽暗深邃，像一个...突兀的豁口？或是一道...被巨力撕开的裂痕？长生的目光在那最深邃的阴影点上停留了数息，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随后，她缓缓垂下了眼睑。
日子在死寂、呓语、伤痛与冰冷的观察中缓慢流淌。
一日，当疯汉再次嘶吼“葬骨岭！骨头在爬！”时，角落的重瞳少年猛地抱住了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目光死死盯着疯汉的方向，仿佛看到了更恐怖的东西。而后老妪在呜咽中喃喃：“...七星...连珠...天门开...山精抬着轿子...好冷...骨头都冻裂了...”她的话音刚落，一直癫狂的疯汉竟奇异地安静了片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混乱……
长生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这囚牢里散发出的所有混乱信息，又像最耐心的工匠，用思维的刻刀，将那些看似无用的碎石一点点雕琢、拼接。她垂下眼睑，指尖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用只有她自己能理解的方式，极其缓慢而隐蔽地划下几个字符。
宁北山、唾沫、雄黄石、葬骨岭、七星连珠、天门、雨婆、引路人……这些模糊的，陌生的地点和话语，需要她离开这座石牢，去验证，去追踪。
看守沉重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预示着又一顿粗糙食物的到来。长生依旧保持着石头的姿态，只有那低垂眼睑下，一丝极寒极锐的光，如冰封深渊下的暗流，无声涌动。她在等待，计算着锁孔转动的声音、老卒呼吸的间隔、以及下一次天光透入的角度。
铁门外的油灯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光线骤然一暗，旋即又挣扎着亮起。就在这明暗交替的瞬间，长生动了。她没有冲向牢门，反而猛地俯身，干裂的嘴唇对准草垫缝隙里那滩不知积了多久、散发着恶臭的浑浊积水，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混着污水溅起，不偏不倚，正落在墙角那个一直无声作揖的官服虚影脚边。
仿佛滚油滴入冷水！那原本机械麻木的虚影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瞬间扭曲、溃散！一股阴冷刺骨的旋风毫无征兆地在狭小的牢房里卷起，带着凄厉的、只有长生和重瞳少年能“看”到的尖啸！
草屑、灰尘漫天飞舞。
“啊——！”重瞳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阴风和精神冲击吓得抱头尖叫，本能地朝着远离虚影的方向——也就是铁门的方向——扑去！
几乎同时，那枯槁的秦婆也被阴风刺激，从混沌中惊醒，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高亢刺耳的哭嚎：“鬼差索命了！山神老爷饶命啊！轿子...轿子来了！骨头...我的骨头好冷...！”
混乱！绝对的混乱！少年的尖叫、老妪的哭嚎、疯汉被惊醒后更加癫狂的撞击铁栏声，还有那无形的阴风搅动气流发出的呜咽...这一切在死寂的石牢里爆开，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
“哐当！”外面传来钥匙串急促碰撞的声音，看守气急败坏的吼叫穿透铁栏：“里面搞什么鬼？！小怪物！老虔婆！都给我闭嘴！再闹腾老子抽死你们！”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连串不堪入耳的咒骂，快速向牢门逼近。
长生蜷缩在最初的角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吓到了，身体剧烈颤抖，但那双低垂眼睑下的黑眸，却正在冰冷地计算着那脚步声与铁栏之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