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驿站换了马，姐姐的秘信中言简意赅的让她去落雁坡，并表明，时辰赶得上可以演一出好戏。
没办法，信息仅有这些，但秦燎枝还是决定去一趟……因为她依稀记得，那是钟雨玦回京的必经之路……
护送北俾公主入京的必经之路。
与秘信一同送来的，还有闻人将军的一封“家书”……
秦燎枝看向身旁的青梧，摇了摇书信，说道：“看来有人不想让小将军回去呢……”
“他回不去，那小姐便不用亲自去解除婚约，岂不一箭双雕？”青梧不以为意。
秦燎枝却摇了摇头。
“不解除婚约他就命丧黄泉，那我是什么？”
青梧：“？”
秦燎枝用剑鞘轻轻敲了一下青梧的头，笑骂道：“呆子，你家小姐就还没出阁便成了寡妇！”
青梧不语，一味吃痛。
……
落雁坡的雨幕如锻铁重锤，砸得山岩都泛着冷意。
秦燎枝勒住青骓马，缰绳在掌心勒出红痕——机关罗盘在她袖中震颤如蜂，指针死死钉向断崖下那缕将熄的烽烟，混着腐血与焦土的气息卷上崖顶。
“是伏杀。“青梧翻身下马，指尖拂过石缝里的断箭，腕间墨色刺青渗出幽蓝磷粉。
“血渍未凝，最多两个时辰，“她沾了指血在掌心搓揉，“箭头淬过雁不归，北戎特供的阴毒玩意儿。“
秦燎枝眯眼望向谷底。
雨帘中，一截玄甲残片在泥水里翻涌，被断箭贯穿的死士横陈草窠，甲胄上的云雷纹——是钟家军的制式。
她突然扯紧缰绳，山风裹着一缕沉水香撞进鼻端，清苦里浸着点松烟墨的燥意，是京兆钟府独有的香方，专为掩盖“雁不归“的腥甜毒味。
“下去。“
她扯下斗笠甩给青梧，粗布外衣下，虎符发簪隔着布料硌得腰腹生疼。
这是母亲在她离府前夜塞进包袱的，说是“钟家嫡媳的凭证“，此刻倒成了最好的伪装——谁会想到秦府二小姐，正戴着未婚夫的信物闯北戎细作的埋伏？
青梧的软剑挑开崖边枯藤时，一声闷哼混着雨响撞进耳中。秦燎枝瞳孔骤缩，银铃已攥在掌心——那是淬了鹤顶红的机关，可当看清石后景象时，指尖的力道却泄了个干净。
玄甲少年半倚在青石上，左肩箭伤泛着青黑，断剑仍横在膝头。
雨水顺着他额发滴进甲缝，在玄铁上溅起细碎水花。最惊心的是他颈侧半露的刺青：半枚虎符形状，与她腰间发簪的缺口严丝合缝。
钟语玦。
这个只在婚书上见过的名字，此刻正沾着血沫从他灰白的唇间溢出：
“北戎的魇术……休想再骗我……“
话音未落，他突然挥剑刺来，动作却虚浮得像纸扎的傀儡。
秦燎枝旋身避开，银铃撞在剑脊上叮当作响。
她蹲下身，掐住他下巴迫使他抬头——少年的眼尾泛红，瞳孔散着不正常的青灰，是“雁不归“发作的征兆。
“小将军中的是'雁不归'，再运功就该见阎王了。“她故意压哑嗓音，指尖在他颈侧点了点。
“这毒需用雪参作引，恰好……”她从药囊抖出半根金丝缠绕的参须，“我抢了北戎使者的贡品。“
青梧在身后轻咳一声。秦燎枝知道，那参须是今晨从初七尸体上搜出的——李偌将军押着“犯人“去地牢时，大概会对着具冷透的尸首发呆。
“你……不是巫师……“钟语玦突然抓住她手腕，指腹擦过她腕间伪装的蛇形刺青。
那是昨夜用玄墨混朱砂画的，此刻被雨水泡得晕开，像条褪了色的死蛇。
“是来讨债的阎罗。“秦燎枝抽出银针，在火折子上燎了燎，“想活命就闭嘴——这针要扎进风池穴，疼得狠了……”她突然勾唇一笑，“你咬我手。“
少年的睫毛颤了颤，终究没说话。
银针入穴时，他喉间溢出闷哼，指节却松松蜷着，没真咬下去。
秦燎枝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渗进来，比雨水烫得多。
破庙里的篝火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泥墙上。
秦燎枝掀开钟语玦的护心镜，雷火弩的旧疤横贯心口，狰狞得像条蛰伏的毒蛇。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在离他肌肤半寸处顿住——两年前机关城破那日，与姐姐秦画宓自小一同长大的丫头荷夏就是被这样的弩箭穿胸，血溅在她新绣的并蒂莲帕子上。
“看够了？“
沙哑的嗓音惊得她缩回手。
钟语玦不知何时醒了，靠在墙根望着她，眼神比篝火还烫：“游医姑娘，雁衔砂是北戎皇室秘药，你从哪弄来的？“
秦燎枝扯过药罐搅了搅，药香混着雨水味漫开：“小将军可知'螣蛇吞雁'？北戎巫师用这毒控制死士，而我……“银针在指间转出冷光，“专剜他们的眼珠子。“
钟语玦笑了笑，偏过头去看雨幕：“那你该剜了我的。“他指腹摩挲着胸前旧疤，“两年前漠北之战，我带着三千人冲雷火阵，活下来的……十七个。“
秦燎枝的手一抖，药勺掉进罐里。她想起青梧腕间的刺青——那是墨家机关师的标记，与这道雷火伤的纹路分毫不差。原来钟语玦不是敌人，是……
“你胸口的伤。“她鬼使神差开口，“能治好吗？“
“治不好。“少年转头看她，雨水顺着发梢滴在甲片上，“但能拖。就像这破庙的房梁，看着要塌，偏撑了十年。“
青梧突然轻咳，将一方丝帕递来。
秦燎枝接过，见帕子上绣着半朵并蒂莲——是方才替钟语玦擦汗时，从他怀中掉出的。
“这是……”
“我阿姐的帕子。“
钟语玦突然别过脸，缓缓说道：“她总说要留着给未来的弟媳，说秦家二小姐的绣工最巧。“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我连她的帕子都护不住。“
秦燎枝的指尖蜷进掌心。那半朵并蒂莲的针脚，与她十二岁时绣给姐姐秦画宓的帕子一模一样。
原来钟语玦口中的“秦家二小姐“，就是她自己。
后半夜，钟语玦的高热突然反复。秦燎枝敷着湿帕子守在他身边，听他在迷糊中喊“阿姐“、“莫怕“，喉结动得像溺水的鱼。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发——少年的眉骨生得极英挺，此刻却皱成一团，像被揉皱的宣纸。
“阿凉……”
她的手猛地顿住。钟语玦闭着眼，睫毛上还沾着汗珠，唇角却勾着点笑：“阿凉，你说等打完这仗，我们去看……看玉门关的胡杨。“
秦燎枝的呼吸一滞。
三年前定亲时，钟家送来的庚帖上，确实写着“愿结胡杨之好“。
那时她才十三岁，只当是老套的婚书套话，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倒像颗浸了蜜的青梅，酸得人心头发颤。
“醒了？“她故意板起脸，抽回手去添柴火，“小将军的梦话，倒比毒誓还真。“
钟语玦睁眼望她，目光亮得像淬了星火：“不是梦话。“
他撑着墙坐起，玄甲残片叮当坠地，“我阿姐说，秦家二小姐最厌虚礼，若我敢在婚书上写'生死与共'，她定要笑我酸腐。“
秦燎枝的耳尖发烫，忙低头拨弄药罐：“你阿姐倒了解这位秦小姐。“
“我身不由己没能去过武陵，但我阿姐是自由身，她到过武陵，见过我的未婚妻，“钟语玦突然扯下颈间玉佩，“三年前上元节，他在秦府后园放河灯，说'愿家国长安，不必困于红妆'。我阿姐回来学给我听，说她像……像玉门关外的野蔷薇。“
秦燎枝的手指扣住药罐边缘。
她记得那个上元夜，河灯顺水漂出半里，被个穿月白襦裙的姑娘捞起。对方笑着说“好字“，便塞给她块桂花糖——原来那是钟语玦的姐姐钟雨清。
“小将军，我虽游医，但连年在漠北，不曾去过武陵……更不曾见过这位姑娘，”她抬眼望他，“所以……“
钟语玦将玉佩塞进她掌心，凉意透过粗布渗进来：“只是想和姑娘你说说话，这么多年，过着千篇一律的军旅生活，在下自然是难以找到可以倾诉的人……“
他指腹擦过她腕上褪色的蛇形纹路，“我阿姐在玉门关开了家医馆，也买一些笔墨纸砚的东西……其中，墨便是这种玄墨，去年她去漠北，说要找个能剜巫师眼珠子的姑娘。“
秦燎枝的呼吸一滞。
她终于明白，为何青梧从钟语玦腰间摸出的玉牌，会有姐姐秦画宓嫁妆箱上的鸾凤纹——当年姐姐嫁去岭王府时，连夜将半数林氏商契缝进嫁衣夹层，那些纹路，竟成了破解迷局的钥匙。
破晓时分，雨势渐歇。
钟语玦站在庙门口，玄甲被雨水洗得发亮：“我得走了。“
他转身看她，目光扫过她腰间的虎符发簪，“玉门关的医馆，我阿姐在等你。“
“我偏要向京行。“
秦燎枝抛着他给的玉佩，“闻人将军的密令，总得有人送到圣上面前。“
钟语玦突然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雨打湿的发梢：“那……胡杨之约，可还算数？“
秦燎枝的耳尖瞬间通红，别过脸去：“你平了北戎之乱，去京城问问那姑娘，有帮得上忙的我自会相助。“
青梧在背后憋着笑咳嗽。
钟语玦的耳尖也红了，他翻身上马，在雨幕中回头：“姑娘，若遇见危险.……”他拍了拍腰间断剑，“喊我名字。“
“钟将军！“秦燎枝突然喊住他，“你颈间的刺青……“
“虎符缺的那半块，在你发簪上。“钟语玦策马冲进晨雾，声音被山风卷来，“等你愿意嫁了，我替你补上。“
秦燎枝摸着玉佩上那突兀的“燎”字，看着他远去。
他是从什么时候认出自己的，明明……
明明从未相见。
青梧望着远去的背影，憋了半夜的笑终于泄出来：
“小姐，这戏唱着唱着，倒唱出真意了？“
秦燎枝摸出腰间发簪，晨光里，虎符的缺口与钟语玦颈间的刺青严丝合缝。
她望着晨雾中若隐若现的马蹄印，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这局棋，总该有点变数。“
山风卷起她的粗布衣袍，露出内侧绣的并蒂莲——那是昨夜她借着篝火，用钟语玦帕子上的丝线补的。
原来有些缘分，早就在三年前的河灯里，种下了根。
庙外传来青骓马的嘶鸣，秦燎枝将玉佩贴身收进衣襟。
她知道，此去京城，等着她的是岭王府的暗流、北戎的阴谋，还有姐姐秦画宓留下的祖母林氏的商契密码。
但此刻，掌心还残留着钟语玦的温度，像团小火苗，烧得她连雨声都听不真切。
“走了青梧，“她翻身上马，“去京城，也去会会那位闻人将军。“
青梧牵过马缰，瞥了眼她发红的耳尖：“小姐可别忘了，钟小将军说要补虎符呢。“
秦燎枝拍马冲进雨幕，笑声混着雨声散在风里：“等他平了北戎，再跟他算这桩账！“
马蹄声渐远，破庙里的篝火仍在噼啪作响。泥墙上，两道交叠的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长，像两株并立的胡杨，根须在地下悄悄缠成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