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途中,秦燎枝收到了姐姐秦画宓传来的密文:
北俾族长达两年的南下入侵以失败告终,签订停战协议之际,朝廷要求将北俾王的幼女送入京城做人质。
而主将闻人将军闻人勇与副将钟雨玦被任命护送公主入京——
毕竟那些“主战派”可不愿意让小公主尝尝京城的桃花糕。
至于钟雨玦为何“落入陷阱”,很简单,他是诱饵,护送公主进京的诱饵。
不出意外的话,此时,小公主已经穿上汉家宫装了……
每每想到这秦燎枝都不禁勾起冷笑。
她摩挲着青梧递过来的玉牌边缘的鸾凤纹——
与姐姐嫁妆箱上的徽记一模一样。
当年圣上突然赐婚让秦画宓嫁给岭王盛闻樾时,秦画宓连夜将半数林氏商契缝进嫁衣夹层。
如今这些纹路,竟成了破解迷局的钥匙。
“青梧,不远处便是京城……那里是血雨腥风……你……”
那句“你想离开还来得及”的话终究被青梧握住的手驳回。
“花签。”
“什么?”秦燎枝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小姐的东西,青梧会讨回来。”青梧看着秦燎枝,眼里没有半分犹豫。
“好,”秦燎枝扬起马鞭,“有青梧这句话便够了。”
前方之路并不太平,身边之人频频不愿让她入局,纵使所怀情感不同:是母亲一旬一次的汤药,是初七银针尖端的毒液,是钟语玦的劝告……
但这些都被她用行动否决——
她想要的,不止这些。
笼中雀,难飞;海中蛟,可换天。
……
戌时三刻,京城的更鼓声裹着槐花香漫过红墙。
秦燎枝贴着岭王府西墙的爬山虎,青梧的软剑挑开最后一道机关——
那是姐姐秦画宓嫁入王府时,亲手在院角埋下的墨家机关匣,此刻正随着她的指尖轻颤,发出只有她们能懂的蜂鸣。
“大小姐的生辰锁。”青梧指腹抚过墙缝里露出的半枚银锁,“去年大小姐让人捎信说,锁里藏着林氏商契的密文。”
秦燎枝的指尖在砖缝间一顿。
月光漏过叶隙,在她易容后的脸上投下细碎光斑——此刻她扮作王府洒扫的粗使丫鬟,
发髻上别着根竹簪,是姐姐当年送她的那支。
院角的海棠树后传来脚步声。
秦燎枝拽着青梧闪进廊下,看见两个小丫鬟捧着食盒走过,其中一个咬着帕子笑:“王爷今日在小厨房守了半宿,说要给王妃熬润肺的雪梨百合粥。“
“您可别说,”另一个压低声音,“前日王妃咳得厉害,王爷急得连太医院的方子都翻烂了。哪像刚成亲那会儿,王妃往佛堂一坐,王爷在书房喝酒喝到三更,连面都不愿见。”
秦燎枝的呼吸一滞。
两年前姐姐嫁入岭王府时,她躲在秦府角门后,看着姐姐的凤冠霞帔被雨打湿,绣着并蒂莲的盖头下,一滴泪砸在青石板上,摔成八瓣。
那时她咬着帕子想:这门亲事,到底是秦家的筹码,还是姐姐的牢笼?
“跟紧。”青梧注意到了秦燎枝的出神,扯了扯她的衣袖。
两人穿过抄手游廊,转过垂花门,东次间的窗纸透出暖黄的光。
秦燎枝隔着窗纱,看见姐姐的剪影倚在软榻上,青丝垂落,正翻着一本线装书——那是《齐民要术》,姐姐从前最厌这些杂学,如今倒看得入神。
“阿宓,粥要凉了。”
低哑的男声惊得秦燎枝后退半步。
窗纸上映出岭王盛闻樾的身影,玄色常服未束玉带,端着青瓷碗的手稳得不像个惯于舞枪弄剑的武将。
他在软榻边坐下,舀起一勺粥吹了吹:“今日小厨房的火候没把握好,梨煮得太烂。”
“比昨日强多了。”秦画宓合上书,接过碗时,指尖在他手背轻轻一蹭。
秦燎枝隔着窗纱都能看见,姐姐耳尖泛着薄红——那是她十二岁时被先生夸了绣工,才会有的模样。
“前日太医说,你这咳嗽是旧伤未愈,”盛闻樾的拇指摩挲着她腕间的翡翠镯子,“明日我让人去终南山采野山参,听说......”
“听说当年母妃咳血时,陛下就是让人去终南山采的参。”秦画宓垂眸搅着粥,“我在你书房翻到过手札。”
窗内突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秦燎枝看见盛闻樾的喉结动了动,像条搁浅的鱼:“那年我七岁,母妃病重,拉着我的手说……”他突然笑了,笑得很轻,“说盛家的男人,最会把真心话藏在粥里。”
秦画宓的筷子“当“地掉进碗里。
她手指微微蜷了蜷,抬头时,眼尾泛红:“成亲那日,你在喜房里说'这婚书是圣上下的,与你我无关'。我在佛堂抄了三个月经,想着等时机成熟就和离。”她捧起碗喝了口粥,“但我咳醒时,看见你坐在塌边,握着我的手往自己怀里揣,嘴里念叨'别怕,我在'。”
盛闻樾的手突然覆上她捧着碗的手。
秦燎枝看见他指节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此刻却轻得像片羽毛:“我从前总觉得,娶你是替盛家还秦家的债。直到上个月去玉门关,看见钟家送去秦府的婚书,才明白......”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才明白圣上下旨时,我其实松了口气。”
秦画宓的眼泪砸进粥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突然放下碗,扑进他怀里:“你这木头,早该说的。”
盛闻樾的手臂慢慢环住她,动作生涩得像第一次抱人:
“我母妃说,喜欢一个人要学熬粥——火候大了会糊,小了会生,得慢慢煨。”他摸着她后颈的碎发,“我从前火候没把握好,往后......”
“往后你熬粥,我看着火候。”秦画宓抽噎着抬头。
“但先说好,明日我要去西市买蜜饯,你不许派暗卫跟着。”
“好,”盛闻樾笑着应下,替她擦了擦眼泪,“但得让燎枝跟着——你之前和樱春说过她调的玫瑰露最甜。“
秦燎枝的呼吸猛地一滞。
青梧在她身后轻轻碰了碰她的手,两人同时看向窗下的青砖缝——那里埋着个巴掌大的铜铃,是她们小时候在秦府后园埋下的,姐姐出嫁时,说“若有难处,摇铃三声,我必来“。
窗内突然安静下来。秦画宓推开盛闻樾,走到窗边,指尖抚过窗棂上的一道浅痕——那是去年她生辰,秦燎枝翻进王府送她梅花时,用银簪刻的。
“王爷,”她转身时已恢复了端庄模样,“我想在院子里种株西府海棠。”
“好,”盛闻樾拾起地上的书,“明日我让人去花市挑最大的。”
秦燎枝看着姐姐转身时藏在袖中的小动作——她的食指在窗棂上点了三下,那是她们的暗号:“速来,我在妆奁箱第三层。”
青梧的软剑挑开后窗的插销时,秦燎枝的心跳得比在落雁坡时还快。
她猫腰钻进屋子,正撞进姐姐的怀抱。秦画宓的绣鞋抵着她的布鞋,发间的珍珠步摇蹭得她鼻尖发痒:“小枝,你瘦了。“
“姐姐胖了。“秦燎枝闷声说,双手环住姐姐的腰。
她能感觉到,姐姐腰间的软肉比从前多了些,一定是被岭王养的!
“放肆!“盛闻樾的声音从身后炸响。
秦燎枝正要推开姐姐,却被她牢牢箍住。
“这是我妹妹,秦燎枝。“秦画宓转身,将秦燎枝护在身后,“小枝,这是岭王。“
盛闻樾的手还按在剑柄上,听见“妹妹“二字,动作顿了顿。
他上下打量秦燎枝,目光落在她鬓角的竹簪上——那支簪子,与秦画宓妆奁里压着的半支,竹节的纹路分毫不差。
“姐夫,两年不见认不出燎枝了吗,”后者狡黠的打量着盛闻樾,“你查到了我的行踪,知道我今日到京城,那为何不知道我一直在窗后?”
“我去守着门,“盛闻樾说,声音比刚才低了八度,但他并不想接秦燎枝的话,“有动静我咳嗽三声。“
门“吱呀“一声关上后,秦画宓拽着秦燎枝扑到妆台前,掀开第三层锦缎:“商契的密文在这儿,用的是墨家的飞白体。“她指着一张泛黄的纸,“还有钟家送来的秘信,你看看......“
“姐姐,我都知道了,“秦燎枝握住她的手,“钟语玦在落雁坡被我救了,他颈间的刺青,和我的虎符发簪能合上。“
秦画宓的手一抖,锦缎滑落,露出半支玉簪——那是秦燎枝十岁时摔断的,姐姐偷偷收着,用金箔补好了。
“你和钟小将军......“
“姐姐,我今日来,是想问你。“秦燎枝打断她,“你从前说,这桩婚事是牢笼。可方才看你和姐夫......“
秦画宓望着紧闭的房门,唇角勾起笑:“起初我也这么想。他总在书房喝闷酒,我就在佛堂抄经;他送我珊瑚串,我回他笔墨纸砚。直到去年冬日,我在廊下摔了一跤,大雪落满了朱雀街,车马无法通行,他便抱着我跑了三条街找大夫,跑得玄色大氅都开了线。“
她摸了摸腕间的翡翠镯子:“后来我才明白,有些牢笼,是自己筑的。“
窗外传来一声咳嗽。
秦画宓猛地推开妆台暗格,将密文塞进秦燎枝怀里:“快走,后巷有我备的马车。“
“姐姐......“
“小枝,“秦画宓捧着她的脸,“去我东街的府宅,那地方是你自己的天。有些路,得自己走;有些粥,得自己熬。“
门“咔“地开了条缝,盛闻樾的声音传进来:“巡逻队要来了。“
秦燎枝翻窗时,听见姐姐在身后喊:“小枝,过年回来喝姐夫熬的腊八粥!“
青石板上的月光突然亮了些。
秦燎枝跟着青梧跑过游廊,回头望了眼东次间的窗——盛闻樾正替秦画宓披斗篷,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交颈的海棠。
“小姐,“青梧递来帕子,“你脸上有水。“
秦燎枝擦了擦脸,帕子上沾着淡淡的梨花香。
她摸了摸怀里的密文,又摸了摸颈间的玉佩——那是钟语玦给的,此刻还带着她的体温。
“去东街。“她说,“给钟小将军写字条,就说......“她顿了顿,耳尖发烫,“就说玉门关的胡杨,我想看。“
青梧憋着笑应下。
两人转过影壁时,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秦燎枝回头,看见东次间的窗纸上,两个影子正凑在一起看什么,大概是那本《齐民要术》。
夜风卷着槐花香扑来,秦燎枝突然想起三年前的上元夜,姐姐捞起她的河灯,说“愿家国长安,不必困于红妆“。
此刻她终于明白,有些困局,要自己打破;有些缘分,要自己熬成粥。
而她和钟语玦的那碗粥,才刚下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