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尔,眼皮颤了颤,终是撑开了。
抬眼四望,周遭是大帐的昏黄,帐顶的毡子垂着,像块发了霉的破布。
“皇子醒了。”拔都的声音从旁边钻过来,他是个粗人,手还按在腰间的刀上,指节发白。
“这是哪里?”巴特尔嗓子干得像被砂纸磨过,哑着嗓子,“水……”
拔都回头便吼:“给四皇子倒水!”声音撞在帐壁上,弹回来,嗡嗡的,像只困在罐子里的苍蝇。
侍女手忙脚乱捧过碗,碗沿沾着点灰。巴特尔抓过来,咕嘟咕嘟灌下去,水顺着嘴角流到衣襟上,他不管,空碗往地上一搁,哐当一声,在这死静的帐里,格外刺耳。
他的记忆卡在哪儿了?是那昭云公主从城头坠下的一瞬——像片被狂风扯断的叶子,打着旋儿飘下去,就没了。之后的事,脑子里是白茫茫一片,像落了场大雪,什么都盖了。
“昭云呢?”他猛地坐起来,被子滑到腰际,“长安破了没?我们的大军……没乱杀人吧?我跟赵昭云承诺过不滥杀无辜的……”一连串的话,像珠子似的滚出来,砸在拔都脸上。
拔都喉结动了动,半晌才开口,声音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昭云公主……坠城,当场就没了。”他顿了顿,看巴特尔脸白得像张纸,又说:“您疯了似的冲向城墙,谁拦得住?马惊了,您摔下来,就昏了。”
“后来呢?”巴特尔攥紧了拳头,指节泛青。
“后来?穆家的皇族,都寻了短见。程大雷下令攻城,十几路反王带了兵,加上咱们匈奴的人,一个时辰,长安就破了。”拔都低着头,“您虽昏着,匈奴大军记着您的话,没屠城。程大雷那帮人,也没动手。”
“如今?”
“在长安城外十几里的帐里。程大雷他们……在大明宫里等着您醒。”
巴特尔长长吁了口气,像只漏了气的皮囊,瘫回榻上。“没屠城……还好,没负了昭云。”声音轻得像叹息,帐外的风呜呜地吹,像是谁在哭。
他脑子里总晃着个影子——昭云公主坠城前看他的那一眼,眼里有啥?说不清楚,像揉碎的月光,有眷恋,有悔,有恨,还有些抓不住的东西,像水里的影子,捞不着,偏就刻在心上了。
“皇子,下一步……”拔都小心翼翼地问。
“滚。”巴特尔挥挥手,声音哑得厉害,“都出去,让我一个人待着。”
拔都张了张嘴,没敢再说,带着人掀帘出去了。帐子晃了晃,又垂下来,像块死了的布。
再见到他,已是一个时辰后。他坐着,眼神空得很,像口枯了的井,谁跟他说话,都像扔石头进去,没个响。
只有他自己知道,穆昭云走了,把他的魂也牵走了。原来他是这么爱她的,就像穆昭云爱他那样——这层窗纸,到了死别时才捅破,真是钝得可笑。
他没回长安,没跟程大雷那帮人分什么大越的疆土,只带了匈奴的兵,回了漠北。汗位?他不要。关起门来,日子像漏沙似的过,没多久,巴特尔就不行了。
临了,只说一句:“把我跟穆昭云葬一处。”
风从漠北刮过,带着沙,像要把这话埋了,又像要吹到长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