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这东西,原是不经混的,眨眨眼,百年的光阴就这么漏过去了。
贞观元年,玄奘法师揣着颗不安分的心,打玉门关溜了出去。一路向西,脚底板磨穿了不知多少双鞋,到鸠兹国,翻葱岭,过贵霜帝国,九死一生,才算把天竺的土踩在了脚下。在天竺游学十九年学了一肚子佛法,终究还是绕回了长安。
此时的天下,四海升平,后世史家称为贞观之治。
得知玄奘法师还朝,大唐的太宗李世民,亲自率领百官跑到城外去迎他,后来又掏了大把的银子建了大慈恩寺并从四方搜罗来有名的僧人,一股脑儿交给他调遣,帮着玄奘法师译经。
玄奘座下的徒弟,数起来也有几十个,里头最入他眼的,就两个:一个叫辩机,一个叫窥基。
辩机这和尚,才十九岁,却已得了玄奘大师的真髓。虽剃了光头,模样倒是周正,凤眉虎目,身高八尺,脑子又活络,玄奘对他,终究是另眼相看的,不少经论的翻译,都由他挑头。
也正因这缘故,长安城里的那些少妇、姑娘家,便都像闻着腥的猫,盯上了他。贵族家的女眷,三天两头往城外的大慈恩寺跑,嘴上说是上香、听经,骨子里那点心思,无非是想瞧瞧辩机的模样——好比时下那些姑娘追着那些男团小鲜肉一样的道理。
可辩机对这些,全当没瞧见,只把一颗心钉在佛经上。将佛法传下去,便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念想了。
然而这世间的事,原是由不得人的,该来的,终究会来——直到了那一天。
这日,唐太宗李世民领着一群王子公主,往大慈恩寺去进香。
太宗对玄奘法师向来敬重,想花大价钱请他还俗,帮着打理国事。在他眼里,玄奘是世间顶聪明的人,若能得他相助,治国原也不算什么难事。偏玄奘大师对俗事全没兴致,只说自己六岁出家,一辈子就耗在佛法上,哪里懂得治国?便一再推托。李世民没法子,只得时常请玄奘入宫,或是领着王子公主来大慈恩寺,与他谈些佛法,闲聊解闷。玄奘虽不耐烦,可对方是皇帝,也只得应付着。
这日,年方十六的高阳公主也跟着父皇来了。她对佛法全没兴致,趁父皇与玄奘辩经,便偷偷溜了。不烧香,不礼佛,只四处闲逛,瞧着那些和尚,心里好笑:好好的人,为何要剃了头发当和尚?出家人的日子,真就那么好?男人没了头发,多难看。
高阳公主一边张望,一边闲逛,不留神便与一个捧着经书的年轻和尚撞了个满怀。她被撞得一个趔趄,倒没摔倒,那和尚的经书却散了一地——那些没装订的宣纸经卷,被风刮得四处都是。
和尚急得嘴里直念“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慌忙去捡那些散落的宣纸。
高阳公主瞧他这副狼狈相,噗嗤笑了出来:“好个蠢笨和尚。”
和尚听见笑声,有些恼怒:“还不是你撞的,我怎会这般狼狈?”
捡完宣纸,和尚抬头,正与高阳公主的目光撞上。高阳公主心头一跳,脸上腾起绯红:好个英俊的小和尚。
和尚也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心跳得快了,暗自道“不好,动了凡心”,忙念起心经来压住心绪。
“和尚,你叫什么?”高阳公主问道。
年轻和尚脱口而出:“辩机。”话音刚落,转身就跑。
“和尚,你跑什么?”高阳公主大声喊。
可辩机和尚跑得更快,三晃两晃,便没了踪影。
打那以后,高阳公主像是换了个人。不再是从前那般飞扬跋扈、刁蛮任性,惹得哥哥姐姐们个个头疼,反倒隔三差五往大慈恩寺里钻,烧香礼佛,听经说法。李世民心里头倒也宽了些——这十七公主,打落地起就调皮刁蛮,没一日让他省心,如今肯做这些事,总算是桩正经事了。
可他哪里晓得,勾着她的,哪里是什么经书、庄严佛像,或是什么佛法?不过是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辩机和尚罢了。
自那日见了,高阳公主便像丢了魂,一心扑在辩机身上,三天两头往慈恩寺跑,只说请他讲经。她看辩机的眼神简直可以拉丝,那点心思,明眼人都瞧得见,藏是藏不住的。
面对这般热辣辣的纠缠,辩机除了躲,便是支吾。偏她是大唐公主,他一个小小的和尚,又能如何?
辩机自见了高阳公主,心里便再难平静,夜夜辗转。那窈窕的身影总在眼前晃,刻进骨头里似的。玄奘法师让他讲经,让他译经,他却频频出错,挨了多少训斥,那影子还是赖在脑子里,赶不走。
这么一来,大慈恩寺里便多了桩奇事:那和尚走到哪里,那穿得花团锦簇的公主便跟到哪里。和尚读经,公主就在一旁愣愣地瞅着;和尚打坐,公主就掐根狗尾巴草,轻轻撩他的耳朵、鼻尖;和尚扫院子,公主便去摇树,叶子落一地,让他扫也扫不完。
辩机实在熬不住了,正色道:“施主,我是出家人,六根清净,断不可与俗家儿女谈什么情爱,这是戒律。”
高阳公主却满不在乎:“和尚,什么戒律不戒律的?你若怕,便还俗,我去求父皇赐婚,你做驸马爷,不好么?”
“公主请自重。我是出家人,青灯古佛才是归宿,情爱于我如浮云,驸马爷?我不稀罕。”
偏她说:“我不管,我就要你。”
碰上这般刁蛮的高阳公主,辩机和尚当真是没了法子,甩不开,打不得,骂不得,只憋了一肚子烦恼。
玄奘大师终究是瞧出了弟子的异样,寻了个空当,拉着辩机深谈。给了他两条路:要么守着青灯古佛过一辈子,潜心修行,断了那男女之情;要么便还俗,去做那大唐的驸马,享尽荣华富贵。
辩机打小跟在玄奘身边,学佛法,守戒律,心里明镜似的——得人身有多不易,闻佛法有多难,修行解脱又有多难。玄奘法师连皇帝的好意都拒了,一心持戒,原是他们出家人的榜样。
那天,辩机在玄奘面前哭得泪人似的,悔自己对高阳公主动了凡心,坏了佛门清规,赌咒说再不见她,把这念想连根拔了。
果然,打那天起,辩机便整日在闭关房里诵经打坐,再不肯见高阳公主。她来了一回又一回,终究是扑了空。
直到那日,高阳公主蔫蔫的,眼里没了往日的光,再不见半分刁蛮。她没说要见辩机,只托人带话,说再不会踏足大慈恩寺,只求最后见一面,把话说开。
辩机本不想应,可听她说再不来了,倒觉得有些古怪,便拆了闭关房的门,走了出去。两人在大慈恩寺门口撞见。见她这副萎靡模样,辩机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七上八下的。
“你总算肯来见我了。”高阳公主眼里含着泪,抽抽噎噎的。辩机原想装没看见,却由不得他。
但高阳公主那副柔弱样子,倒让辩机动了些护持的念头。辩机抬手,替她拭去眼睑的泪。高阳公主却一把攥住他的手。
辩机心里一震,想抽回手,挣了几挣,竟没挣开。
“父皇给我与房玄龄的儿子房遗爱赐婚了。”高阳公主幽幽地说,这话像一道雷,在辩机耳朵里炸开。
“你要嫁人?”辩机眼里满是不信。
高阳公主咬着唇,狠狠点头。辩机浑身发起抖来,心像被什么攥住,跳得要破了腔,疼得他抽冷气,像魂魄被生生剜去一块。他愣在那里半晌,才喃喃道:“祝福你。”
没等他说完,高阳公主已扑上来抱住他。
“别……别这样,你是要嫁人的,我是个和尚,这样……于你于我都不妥。”辩机轻声道,带着几分慌乱。
“我不管!辩机,带我走,行不行?”
辩机原想斥她荒唐,话到嘴边,却只挤出一个字:“好。”
打那以后,大慈恩寺再没见辩机的影子,高阳公主也没回皇宫。辩机戴了斗笠,脱了袈裟,换了短衫;高阳公主卸了霓裳,着了布衣。二人共乘一马,朝着边关狂奔。
他们心里清楚,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要躲开李世民的手,只得逃出大唐,往漠北去。最快的路,是出嘉峪关。
心既开了闸,便什么负担都抛了,戒律、名分,全不管了,像干柴遇了烈火,缠在了一处。于佛门,这是破了色戒,大逆不道;于世俗,公主与和尚私通,皇家脸面被踩在泥里,是违了礼法、遭千夫所指的孽缘,是要抵命的。
可他们想出嘉峪关,哪有那么容易?辩机有名,高阳公主金枝玉叶,不消几日,两人的画像便贴满了大唐的驿站、城门。
纸终究包不住火。在大唐的地界上,谁能逃得出李世民的掌心?
没多久,辩机和高阳公主便被拿住了。辩机判了腰斩,在菜市口;高阳公主禁足三年,末了还是被塞进了房遗爱的府邸。
那日,辩机被押到刑场,看着那口冷冰冰悬在半空的铡刀,眼里却没半分悔意。原来,爱竟是这般滋味。原来,为了爱,是可以死的。
高阳公主没见到他最后一面,可那一刻,她的泪早已湿透了衣襟。
有诗为赞
古佛青灯映袈裟,长安月下遇京华。
一撞惊破禅心净,再望撩起鬓边花。
经卷蒙尘思辗转,戒律如绳缚少年。
帐底私语藏不得,寺门深锁意难牵。
金枝玉叶抛宫阙,破戒沙门卸佛缘。
一骑向漠风兼雨,半世情丝劫与烟。
铡刀冷对痴心客,泪眼空凝旧时天。
莫叹佛门多禁忌,爱到成灰也是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