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阁。
这名字清冷雅致,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阁内却暖意融融,与外间的清寒判若两界。四角鎏金铜兽香炉吞吐着清冽的沉水香,丝丝缕缕,盘绕在雕梁画栋之间,驱散着最后一丝可能的寒意。地上铺着厚厚的、织金牡丹纹的波斯绒毯,赤足踩上去,软陷无声,如同踏在云端。紫檀木的桌椅几案,线条简洁流畅,泛着温润内敛的幽光。多宝阁上错落摆放着玉山子、青瓷瓶、珊瑚树,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散发着岁月沉淀的静默光华。菱花格的窗棂糊着上好的云母片,透进的天光被滤得朦胧柔和。
苏挽纱僵立在阁楼中央,如同闯入仙境的泥偶。身上樱草色的软烟罗上襦轻薄柔滑,月白色的素绫长裙垂坠如水,银线绣的折枝梅花在走动间若隐若现,折射着微弱的光泽。这身华服将她包裹得严丝合缝,却比张屠户油腻的围裙更让她感到窒息。每一寸肌肤都在无声地尖叫,抗议着这强加的、冰冷的洁净与奢华。玉簪挽起的发髻一丝不苟,露出光洁却苍白的额头和那段纤细脆弱的脖颈——那截染血琴弦划过的冰冷触感,仿佛还烙印在肌肤深处。
侍女春棠(苏挽纱从她平板无波的应答中得知了这个名字)如同一个设定精密的影子,无声地引着她穿过这令人目眩的华美囚笼,来到二楼临窗的一间内室。
这里布置得更为精致。一张宽大的、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木拔步床,垂着月影纱的帐幔。临窗设着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皆是上品。靠墙的多宝格里,不再是冷硬的古玩,而是摆放着几卷书册,几件小巧玲珑的玉雕把件。窗下,一张铺着厚厚绒垫的贵妃榻,旁边还有一张小巧的琴几。琴几上空空如也。
“娘子请稍歇,婢子去取些茶点。”春棠的声音依旧是那种毫无起伏的平板,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轴合拢的轻响,如同切断了她与外界最后的、脆弱的联系。阁内只剩下她一个人,和无处不在的、冰冷而洁净的沉水香气。
死寂。
苏挽纱紧绷的神经在这极致的寂静和奢华里,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濒临断裂。她不敢坐那张看起来柔软得能吞噬人的贵妃榻,不敢靠近那张散发着书卷气的书案,更不敢触碰那张空荡荡的琴几。她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挪到窗边,手指死死抠住冰凉的窗棂,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窗外,是听雪阁独立的小院。月光如洗,清冷地洒在嶙峋的假山石上,落在几株疏影横斜的老梅枝头。寒梅未开,枝桠在月色下如同凝固的墨痕。庭院静谧得可怕,听不到一丝市井的喧闹,只有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呜咽,如同冤魂的低泣。
这极致的宁静和美好,像无数根细密的针,狠狠扎进她混乱不堪的心湖。张屠户脖颈喷溅的温热血液,琴弦切割皮肉时那令人牙酸的阻力,尸体渐渐冰冷的触感……这些画面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撕扯着她的神经,与眼前这片清冷雅致的月色形成地狱与仙境的强烈反差。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她猛地捂住嘴,强压下那股汹涌的呕吐欲望。
就在这时,轻微的脚步声自楼下响起,由远及近,沉稳,从容。
苏挽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是沈砚舟!他来了!他来做什么?来验收他的“成果”?还是来宣告下一步的指令?那截染血的琴弦仿佛又缠上了她的脖颈!
脚步声停在门外。门被无声地推开。
沈砚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已换下了玄色锦袍,穿着一身更为居家的深青色云纹直裰,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少了几分迫人的威势,却更添了几分深不可测的疏离感。他手里托着一个尺余长的、裹着素白锦缎的狭长物件。
苏挽纱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背对着门,面朝窗外,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她死死盯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指甲更深地抠进窗棂的木纹里,试图汲取一丝虚假的镇定。
脚步声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下。沉水香的气息无声地弥漫过来,带着掌控一切的冰冷。
“这院子,可还入眼?”沈砚舟的声音响起,平淡无波,如同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苏挽纱身体一僵,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入眼?这囚禁她的金丝笼?她只觉得每一寸精致都在灼烧她的眼睛!
沈砚舟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他踱步,走到那张空荡荡的琴几旁。锦缎包裹的狭长物件被轻轻搁在了琴几上,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响。
“你的东西,沾了污秽,留着只会徒增烦恼。”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拂过光洁的琴几表面,像是在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我替你处理了。”
处理了……
那柄沾满血污、承载着她最后一点念想、也沾满她罪孽的琵琶……被他像垃圾一样,“处理”了。
一股尖锐的、混合着巨大悲恸和被彻底剥夺的绝望,猛地冲上苏挽纱的心头!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鸣。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
沈砚舟的手指在琴几上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感受那桐木的纹理。然后,他解开了那素白锦缎包裹的结。
锦缎滑落,露出里面的物件。
不是琵琶。
是一把崭新的琴。
琴身线条流畅优美,通体用上好的老红木制成,木质细腻温润,在灯下泛着内敛深沉的幽光。琴轸、雁足、岳山皆由温润的玉石雕琢而成,触手生温。七根冰蚕丝琴弦紧绷其上,在光线下流淌着清冷纯净的光泽。整张琴古朴沉静,没有一丝多余的雕饰,却自有一股雍容华贵的气度,与这听雪阁的格调浑然一体。
一把价值不菲的、堪称珍品的古琴。
沈砚舟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发出一声极其清越、如同碎玉般的微鸣。那声音干净得不染尘埃,瞬间刺破了阁内的寂静。
“试试这个。”他侧过头,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地投向苏挽纱僵硬的背影。“此琴名‘孤鹜’,音色清越,不染尘俗。”
苏挽纱如遭雷击!她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琴几上那把崭新的、散发着清冷光泽的古琴!
他毁了她的琵琶!那个沾满血污、承载着娘亲最后一点念想、也沾满她罪孽的旧物!然后,像施舍一件玩物般,丢给她一把新的、更名贵的琴!
“不……”一声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嘶哑拒绝,终于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她摇着头,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窗棂上。“我不要……我不要你的琴!”
她的反应似乎并未出乎沈砚舟的意料。他并未动怒,只是收回抚琴的手,负于身后,静静地看着她眼中翻腾的悲愤、抗拒和巨大的痛苦。
“不要?”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那你要什么?回狮子巷?抱着那堆沾血的烂木头,等着被官府锁拿,拖上法场千刀万剐?”他微微向前倾身,深潭般的眸子锁住她瞬间惨白的脸,声音低沉,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进她的心防。“还是……你怀念那个屠夫油腻的手,和他呼在你脸上的酒气?”
“不!!”苏挽纱如同被毒蛇咬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沈砚舟的话像最恶毒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她试图逃避的伤口,将她血淋淋的过去和更血淋淋的现在赤裸裸地摊开!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冰冷残忍的质问!
恐惧!巨大的、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官府锁拿!法场剐刑!这些她刻意不去想的后果,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又无比清晰地摆在了面前!还有张屠户那张狰狞的脸,那令人作呕的气息……那一切,她死也不要再回去!死也不要!
“你……你……”她指着沈砚舟,手指抖得不成样子,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绝望,“是你……是你让我……”
“是我让你有了选择。”沈砚舟打断了她破碎的指控,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命运宣判般的威压。“一条是死路,一条是活路。路是你自己选的,血是你自己沾的。”他的目光扫过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樱草色的衣料下,那颗心脏正疯狂地跳动。“现在,活路就在你脚下。这‘孤鹜’琴,是路引,也是你新身份的凭据。”
他踱步,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沉水香的气息冰冷地压迫下来。他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指向琴几上那把清冷的古琴。
“弹,或者不弹,在你。”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掌控感。“但记住,从你踏进这听雪阁起,那个在污泥里挣扎、任人践踏的苏挽纱,就已经死了。”他微微俯身,冰冷的气息拂过她额前的碎发,深潭般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她惊恐绝望的脸。“活下来的这个,得学会用新的身份,发出新的声音。”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玄青色的衣袂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径直走向门口。
“好好想想。”最后三个字,如同冰冷的石子,丢在苏挽纱已然破碎的心湖里,然后,门被无声地关上。
阁内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和那把散发着清冷光泽的“孤鹜”琴。
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苏挽纱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沿着冰冷的窗棂,缓缓滑坐到厚软的地毯上。她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樱草色的衣袖下,纤细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沈砚舟冰冷的话语如同魔咒,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路是你自己选的……血是你自己沾的……”
“那个苏挽纱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这个……得学会用新的身份,发出新的声音……”
新的身份?是什么?是他的禁脔?是他的工具?还是这金丝笼里一只供人赏玩、必须唱出美妙歌喉的雀鸟?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将她彻底淹没。她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碾碎的茫然。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琴几上那把崭新的“孤鹜”琴。
红木温润,玉轸生辉,冰蚕丝弦流淌着清冷纯净的光。它那么美,那么洁净,与这听雪阁的奢华如此相称。可它在她眼中,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一个华丽的新枷锁。沈砚舟用它斩断了她与过去的最后一丝联系(那柄染血的旧琵琶),又用它为她套上了新的、更沉重的桎梏。
她慢慢爬过去,如同受伤的困兽,爬到琴几旁。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抚上那冰凉的琴弦。
冰蚕丝弦的触感,光滑,坚韧,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与她记忆中那柄旧琵琶桐木的温润、丝弦的柔和,截然不同。
指尖无意识地拨动了一下。
“铮——!”
一声清越孤高的琴音骤然响起!如同冰泉乍破,碎玉飞溅!干净得不染丝毫尘埃,在这寂静的阁楼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刺耳!
这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苏挽纱混沌的意识!这声音如此陌生!如此冰冷!它不属于她!不属于那个曾在张招宣府绝望弹奏《汉宫秋月》的苏挽纱,更不属于那个用琵琶弦勒死屠夫的血腥罪人!
一股巨大的排斥感和一种灭顶的悲凉瞬间攫住了她!她像是被这清越的琴音烫到,猛地缩回手!身体向后跌坐在地毯上,惊恐地看着那把琴,仿佛它是什么噬人的怪物!
她不要这把琴!不要这新的身份!不要这新的声音!
可她能逃到哪里去?狮子巷是地狱,法场是终点,这听雪阁……是另一个更精致的炼狱!
“呜……”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终于从她紧咬的唇齿间泄露出来。她蜷缩在地毯上,脸深深埋进臂弯,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无声的泪水迅速洇湿了樱草色的衣袖。
沉水香的气息依旧冰冷地盘绕。窗外,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洒落,照亮了琴几上那把清冷孤高的“孤鹜”,也照亮了地毯上那个蜷缩成一团、被华丽绫罗包裹着、却破碎不堪的身影。
新的身份尚未开始,旧的灵魂已然在无声的恸哭中,片片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