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阁的死寂,被一种新的、更令人窒息的秩序取代。沉水香依旧冰冷地盘绕,却再也无法掩盖空气中弥漫的无形硝烟。
苏挽纱被“钉”在了琴几前。春棠像一个设定精确的哑巴影子,每日辰时初刻准时出现,无声地推开房门,将温热的清粥小菜置于紫檀小几上,然后垂手侍立一旁,眼神低垂,落在自己靛青色的鞋尖。她从不催促,但那凝固的姿态本身,就是无声的鞭子,抽打着苏挽纱每一根抗拒的神经。
那把名为“孤鹜”的红木古琴,如同一个冰冷的刑具,横亘在琴几上。冰蚕丝弦流淌着清冷的幽光,玉轸温润,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寒意。苏挽纱僵坐着,樱草色的衣袖下,手指蜷缩在膝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是她对抗这无形压迫的唯一武器。
她拒绝触碰它。如同拒绝承认那个被强行塞进“玉京”躯壳的自己。每一次目光掠过那冰冷的弦,都仿佛看到旧日琵琶在烈火中扭曲焚毁的幻影,听到张屠户濒死时“嗬嗬”的喉音。胃里翻搅着恐惧与憎恶,让她对春棠送来的食物视若无睹,任由它们从温热变得冰冷,再被无声撤走。
饥饿与精神的高度紧张,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日夜啃噬着她。不过两三日,原本就单薄的身形更显伶仃,裹在樱草色的软烟罗里,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眼下的青黑如同晕开的墨迹,衬得脸色愈发惨白,唯有一双眼睛,因极度的疲惫和无声的抗争,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幽暗的光。
沈砚舟并未再现身。但他的意志,如同这听雪阁无处不在的沉水香,无孔不入。春棠的沉默侍立,便是他意志最冷酷的延伸。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每一刻都漫长得令人发疯。
第三日黄昏,残阳如血,透过菱花窗棂,在厚软的地毯上投下扭曲的光斑。苏挽纱依旧如石雕般僵坐。胃部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湿了鬓角。意识在饥饿和紧绷的临界点上摇摇欲坠。
“吱呀——”
门被推开的声音,比往日沉重了一分。
苏挽纱甚至没有力气抬头。直到一股不同于沉水香的、更为馥郁浓烈的白檀香气,裹挟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雍容华贵气息,强势地侵入阁内。
她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艰难聚焦。
门口站着的不再是靛青布裙的春棠。
是一个妇人。
约莫三十许年纪,身量高挑丰腴。梳着繁复华丽的牡丹髻,正中插一支赤金点翠嵌红宝的凤凰步摇,凤口衔下的三串明珠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折射着夕阳最后的光晕。身上一件正红色缂金百蝶穿花的织锦缎袄裙,外罩一件玄色织金云纹的狐裘斗篷,领口一圈油光水滑的银狐毛,衬得一张鹅蛋脸莹润光洁,眉目如画,只是那精心描绘的黛眉下,一双凤眼流转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算计。
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衣着体面、低眉顺眼的大丫鬟。
正妻吴月娘。
这个名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钻入苏挽纱混沌的意识。张招宣府寿宴上,王氏那刻毒的话语再次回响——“夫人心慈,给你寻了个顶顶‘实在’的归宿!”那张看似慈悲实则淬毒的脸,与眼前这张雍容华贵、妆容精致的脸,在苏挽纱眩晕的视野里诡异地重叠。
吴月娘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这间雅致得近乎冰冷的听雪阁,掠过苏挽纱身上那件价值不菲却掩不住憔悴的樱草色软烟罗,最终,落在了琴几上那把未曾动过的“孤鹜”琴上。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勾勒出一个完美无瑕、却毫无温度的弧度。
“啧啧,”她开口了,声音是刻意放柔的吴侬软语,却像裹了蜜糖的冰锥,字字带着刺骨的寒意。“爷真是好雅兴。这听雪阁清冷是清冷了些,倒是个静心养性的好地方。”她莲步轻移,环佩叮咚,径直走到苏挽纱面前,那股浓郁的白檀香几乎要盖过沉水香。
苏挽纱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却僵硬得动弹不得,只能被迫仰起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眼。
吴月娘微微俯身,伸出戴着赤金镶翡翠护甲的手指。那冰冷的护甲并未触碰苏挽纱的脸,而是带着一种极致的轻蔑,虚虚地、如同拂拭灰尘般,在苏挽纱面前樱草色的衣襟上方掠过。
“这身段,这颜色……倒也有几分当年李瓶儿初入府时的影子。”她的声音依旧柔婉,目光却锐利如刀,牢牢锁住苏挽纱瞬间剧变的脸色。“只可惜啊……”她拖长了调子,唇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瓶儿妹妹福薄,生了个哥儿也留不住,自己个儿想不开,竟投了井。啧啧,那井水冷得哟……”
李瓶儿!
投井!
这两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挽纱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她眼前猛地一黑!吴月娘那张涂着鲜红口脂的嘴,在她模糊的视野里不断开合,吐出的话语却字字清晰如冰针:
“……你说这人哪,命数天定。强求来的富贵,终究是镜花水月,还容易……折了寿数。”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把“孤鹜”琴,又看向苏挽纱惨白如纸的脸,“妹妹初来乍到,心气儿高些也是常理。不过,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最不喜人忤逆。这琴既是爷赐的,妹妹还是早些学会的好。免得……”
她故意停顿,欣赏着苏挽纱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摇摇欲坠,才慢悠悠地补上最后一句,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千斤重量砸下:
“……步了瓶儿妹妹的后尘,让这听雪阁,又添一缕枉死的冤魂。”
步李瓶儿后尘!
枉死的冤魂!
“轰——!”
苏挽纱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吴月娘的话,像一把淬毒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她拼命压抑的记忆闸门!不是张屠户的血,而是更深、更久远的恐惧——张招宣府那间杂物耳房,油腻的手指捏住下巴的触感,王氏刻毒的眼神,赵嬷嬷鄙夷的唾沫!还有那顶打着补丁、通往狮子巷地狱的小轿!
屈辱!恐惧!被当作货物般随意买卖、践踏的绝望!
这些被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污泥,被吴月娘轻描淡写地翻搅出来,混合着“李瓶儿投井”的冰冷威胁,如同滔天的黑色泥石流,瞬间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心防!
一股冰冷的、灭顶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逼入绝境的疯狂,如同岩浆般猛地从她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也就在这一瞬间,她的身体,仿佛脱离了意识的控制!
那只一直死死蜷缩在膝上、指甲深陷掌心的右手,如同被无形的线猛地提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自毁的狂暴力量,狠狠挥向琴几上那把冰冷的“孤鹜”琴!
不是抚,是砸!是指尖带着全身的重量、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憎恶、所有无处宣泄的绝望,狠狠撞向那紧绷的、流淌着清冷寒光的冰蚕丝弦!
“铮——!!!”
一声凄厉到刺破耳膜、撕裂灵魂般的琴音骤然爆发!不再是孤鹜泣血,而是厉鬼索命!如同地狱之门被强行撞开,无数冤魂的尖啸混合着金铁交鸣的碎裂声,狂暴地席卷了整个听雪阁!那声音充满了扭曲的怨毒、被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震得案头的玉镇纸嗡嗡跳动!震得吴月娘鬓边的明珠流苏剧烈晃荡!震得窗外枯枝上的寒鸦惊飞而起!
这声音!如此狂暴!如此绝望!如此……熟悉!
是狮子巷那夜,她扑向张屠户时,用旧琵琶砸向他头颅的闷响!是琴弦勒入皮肉时那令人牙酸的滞涩声!是她灵魂深处所有被践踏、被侮辱、被逼迫发出的、最原始也最血腥的呐喊!
吴月娘脸上的雍容笑意瞬间凝固!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暴戾气息的魔音惊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护甲掩住了涂着厚厚脂粉的胸口,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惊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苏挽纱自己也如同被这声魔音反噬!挥出的手臂僵在半空,指尖传来冰弦剧烈的震颤和一丝细微的、如同切割般的锐痛。她猛地收回手,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身体因巨大的冲击力向后踉跄,撞在坚硬的紫檀椅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把兀自震颤不休、发出嗡嗡哀鸣的“孤鹜”琴,又猛地转向门口花容失色的吴月娘,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疯狂的恨意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扭曲的快意!
那一声琴音,撕碎了她所有的伪装,也撕碎了吴月娘强装的雍容!
阁内一片死寂。只剩下冰弦震颤的余音,和苏挽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沉水香与白檀香在空气中无声地厮杀。
吴月娘脸上的惊骇迅速褪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怒意取代。她凤眼微眯,目光如同淬毒的针,狠狠刺在苏挽纱那张因疯狂而扭曲、却又带着病态快意的脸上。
“好!好得很!”她连说两个“好”字,声音已不复之前的柔婉,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尖利和冰冷的威胁。“果然是个有‘气性’的!我倒要看看,你这身硬骨头,能在爷手底下撑多久!”她冷哼一声,拂袖转身,赤金点翠的步摇随着她急促的动作剧烈晃动,发出刺耳的碰撞声。“我们走!”
两个大丫鬟连忙上前搀扶。吴月娘带着一身凛冽的怒气,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那浓郁的白檀香如同溃败的军队,迅速消散在沉水香的冰冷领域里。
门被重重带上,震得窗棂上的云母片又是一阵轻颤。
听雪阁再次陷入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苏挽纱如同虚脱般,顺着椅背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毯上。刚才那孤注一掷的爆发,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指尖被冰弦震裂的伤口,正渗出细小的血珠,染红了樱草色的衣袖。
她低头看着那点刺目的红,又抬头看向琴几上那把渐渐停止震颤的“孤鹜”琴。冰蚕丝弦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撞击的痕迹。
没有预期的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如同风暴过后的废墟。
刚才那一声……那一声充满暴戾和绝望的琴音,似乎……并不难听?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猝不及防地钻入她混乱的意识!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诱惑力。
“铮……”
就在她心神剧震之际,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琴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脑中响起!
不是刚才那声凄厉的爆鸣,也不是“孤鹜”本身清越的音色。那声音……那声音极其熟悉!带着一种桐木特有的温润共鸣和丝弦的柔和震颤……是她那柄被“处理”掉的旧琵琶的声音!是她曾在张招宣府绝望弹奏《汉宫秋月》时,弦底流淌出的幽咽呜咽!
这幻听如同鬼魅,瞬间攫住了她!
苏挽纱惊恐地捂住耳朵!但那声音却如同跗骨之蛆,固执地在她的意识深处回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诱惑!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琴几上那把冰冷的“孤鹜”!一个疯狂而扭曲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她破碎的灵魂——
如果……如果用这把琴……弹奏《汉宫秋月》……会是什么声音?
是旧日幽魂的泣诉?还是……新的、属于“玉京”的……另一种绝望?
沉水香无声地盘旋。窗外的月光彻底隐没在云层之后。听雪阁内,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只有地毯上那个蜷缩的身影,和琴几上那把沉默的“孤鹜”,在无声地对峙。
苏挽纱沾着血污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再次抬了起来,颤抖着,伸向那冰冷的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