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的出现,瞬间让混乱的战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肃王薛长瑢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那个抚琴的黑袍人,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又极其危险的存在!他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黑袍人无视了满地的血腥和剑拔弩张的众人,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被亲兵盾牌护在后方的薛长瑢,扫过昏迷的薛衍和许佑宁,最后……定格在角落药柜后,正心疼地捡拾着破碎药瓶的莫七身上。
他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发出一个清脆却令人心悸的单音,声音透过兜帽传出,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蛊惑人心的磁性:
“莫老鬼,多年不见,躲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日子过得挺清闲啊?”
“把那中了‘蚀骨青’的女娃娃,还有你答应给这位大师的‘东西’,都交出来吧。”
黑袍人那带着奇异磁性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他怀中的漆黑古琴散发着不祥的气息,琴弦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光。
肃王薛长瑢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那个黑袍人,仿佛要将那兜帽下的面孔彻底看穿。他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挤出:“‘无相魔音’……果然是你!前朝国师——墨离!”
“墨离”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卫峥心中激起滔天巨浪!前朝国师!那个传说中精通奇门遁甲、音律杀伐之术,在先帝末年便神秘消失的妖人!他竟然还活着?!而且出现在这里?!
墨离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仿佛夜枭啼鸣:“肃王爷好记性。一别经年,王爷风采更胜往昔,这北境的风雪,看来也磨不掉王爷的锐气。”他的目光转向被盾牌护住的许佑宁,“倒是这位小公主……啧啧,血脉稀薄至此,却还能引动‘蚀骨青’反噬生机,这份韧性,倒有几分她母亲当年的影子。可惜,可惜了……”
他语气中的惋惜虚伪得令人作呕。
“王爷,交出人吧。”墨离身后的枯荣大师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如同枯木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抵人心,“莫施主答应给老衲的‘渡厄金莲籽’,也该兑现了。此物于老衲参悟枯荣之道,至关重要。”他的目光如同古井,平静无波地扫过莫七。
莫七此刻也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小眼睛里闪烁着忌惮的光芒,他抱着酒葫芦,挡在许佑宁的担架前,对着墨离破口大骂:“墨老鬼!少他娘的假惺惺!什么小公主?老子不认识!这丫头是老子的病人!想要人?先问问老子的针答不答应!”他又看向枯荣,语气稍缓,却依旧强硬:“老秃驴!金莲籽的事老子没忘!但一码归一码!现在老子在救人,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排队!”
肃王薛长瑢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峦,挡在了墨离和枯荣面前,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意:“墨离!你勾结北狄血狼部,袭杀本王,意欲何为?!真当本王这北境玄甲,是泥捏的不成?!”
墨离兜帽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肃王爷何必动怒?血狼部这些蛮子,不过是些探路的石子罢了,死了也就死了。至于袭杀王爷……呵呵,王爷误会了。在下只是想请王爷行个方便,带走该带走的人,顺便……取回一些属于前朝的东西。”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卫峥,也扫过肃王腰间——那里挂着玄麟天令!
“至于玄甲军……”墨离的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发出一个令人心悸的颤音,“王爷觉得,在下的‘无相魔音’之下,您的玄甲,还能剩下几分战力?”
无形的音波随着他的话语悄然扩散,肃王亲兵们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握紧兵器的手都有些不稳!罗威更是脸色发白,强忍着不适。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肃王、墨离、枯荣,三方无形的气势在狭小的空间内激烈碰撞!受伤的亲兵、狂暴的北狄残兵、重伤的灰鹞、昏迷的薛衍和许佑宁……所有人都成了这巨大漩涡中的棋子,生死悬于一线!
卫峥握紧了滴血的铁剑,死死挡在许佑宁的担架前,眼神冰冷如铁,无论对方是谁,想要伤害主上,除非踏过他的尸体!陶言奚抱着许佑安,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巨大的恐惧几乎让他窒息。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阿弥陀佛。”
枯荣大师那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暮鼓晨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竟将墨离那无形的音波压力冲淡了几分。
他抬起枯槁的脸,那双仿佛看透世事的眼睛,平静地看向肃王薛长瑢,又转向杀气腾腾的卫峥,最终落在昏迷的许佑宁身上。
“肃王殿下,卫施主,稍安勿躁。”
“墨施主所求,无非是前朝遗物与这位女施主身上的前朝血脉引子。”
“而这位女施主身中‘蚀骨青’,命悬一线,急需救治。”
“莫施主悬壶济世,此刻眼中只有病人。”
“如此僵持,徒增杀孽,于各方皆无益处。”
枯荣大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禅理。
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捻动着佛珠,目光转向墨离:“墨施主,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位女施主命途多舛,血脉稀薄,于你所谋之事,价值几何,你心中应有计较。强取豪夺,非智者所为,更易招致因果反噬。”
墨离抚琴的手指微微一顿,兜帽下的阴影似乎波动了一下,显然枯荣的话对他并非毫无影响。
枯荣又看向肃王:“肃王殿下,护犊情深,老衲理解。但此地非久留之地,纠缠无益。不若各退一步?”
最后,他看向莫七:“莫施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衲的金莲籽,可暂缓。待你救治了这位女施主,了却医者之心,再行兑现,如何?”
枯荣大师一番话,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清水,虽然无法彻底平息,却暂时搅动了僵局。他巧妙地指出了各方的核心诉求和顾忌,点明了僵持的后果,并给出了一个看似可行的台阶。
肃王薛长瑢眼神锐利如鹰,快速权衡着。墨离的无相魔音威胁极大,枯荣立场不明但实力深不可测,自己这边伤员众多,还有昏迷的儿子和命悬一线的许佑宁……硬拼,代价难以承受!他需要时间!需要将许佑宁这个关键人物和那份真正的铁证安全带出去!
墨离沉默着,兜帽下的目光在肃王、许佑宁和枯荣身上来回逡巡,似乎在计算得失。枯荣的警告和那虚无缥缈的“因果反噬”,对他这种玩弄人心和力量的人来说,并非完全无稽。许佑宁的血脉确实稀薄,强行带走一个濒死的“容器”,风险太大。而肃王手中的玄麟天令……此刻强夺,代价确实高昂。
莫七则哼了一声:“老秃驴这话还算中听!老子先救人!其他的,等这丫头活过来再说!”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血腥的茅草屋。
终于,墨离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指尖离开了琴弦:“枯荣大师慈悲为怀,言之有理。也罢,今日便给大师一个面子。”他看向肃王,声音带着一丝玩味,“肃王爷,带着你的人,走吧。不过……这位小公主和玄麟令,我们……后会有期。”
他说完,竟不再理会众人,抱着漆黑古琴,转身便融入了屋外的风雪之中,身影几个闪烁便消失不见。那些残存的北狄战士,也如同得到指令的野兽,低吼着,迅速退出了茅草屋,消失在茫茫风雪里。
压力骤减!肃王亲兵们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一丝,不少人直接瘫坐在地,大口喘息。
肃王薛长瑢深深看了一眼枯荣大师,眼神复杂。这个老和尚,看似置身事外,实则深不可测,一句话便化解了这场死局。“多谢大师。”他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枯荣双手合十,低宣佛号:“阿弥陀佛,王爷言重了。老衲只是不愿见此地再添亡魂。王爷,此地凶险,非久留之地,速速离去吧。”他的目光扫过许佑宁,又看了一眼莫七,“莫施主,救人要紧。”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莫七不耐烦地摆摆手,立刻扑到许佑宁的担架旁,检查她的状况,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被这么一折腾,毒素又窜了一截!老秃驴,你的金莲籽要是敢少一颗,老子跟你没完!”
肃王不再犹豫,果断下令:“罗威!立刻整队!带上所有人!按原计划,撤!”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凝重。墨离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而枯荣大师的存在,也像一团迷雾。
薛衍在军医的紧急处理下,伤口被重新包扎,灌下了吊命的汤药,依旧昏迷,但气息稍微平稳了些。
许佑宁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莫七寸步不离地跟着,手里拿着各种药瓶药粉,不断指挥着。
卫峥默默地守护在担架旁,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四周的风雪。陶言奚抱着惊魂未定的许佑安,紧紧跟在后面。
灰鹞被两名亲兵小心地抬着,他的伤势极重,气息微弱,生死难料。
枯荣大师站在破败的茅草屋门口,风雪吹拂着他洗得发白的僧袍,他目送着肃王的队伍如同一条黑色的长龙,迅速没入风雪弥漫的松林深处。
直到队伍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枯荣才缓缓收回目光。他低头,看着自己枯瘦的手掌,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的、闪烁着温润光泽的金色莲籽——那是刚才混乱中,莫七在药柜后摸索时,趁人不备,弹射到他手中的。
枯荣大师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古井无波的眼中,掠过一丝深邃的、仿佛洞悉了某种宿命轨迹的了然。
“金鳞岂是池中物……”
“一遇风雪……”
“便化龙啊……”
他低低的、如同呓语般的声音,被呼啸的风雪瞬间吞没。
**肃王的队伍,在风雪中艰难跋涉。**
这一次,目标明确——远离永安城,远离所有已知的势力范围,前往肃王在北境经营多年、最为隐秘的一处堡垒——位于莽莽“黑石山脉”深处,依傍着终年不冻的“落星湖”而建的“鹰愁堡”。
路途遥远且艰险。风雪更大了,山路崎岖湿滑,马匹行进困难。薛衍和许佑宁的伤势都容不得剧烈颠簸,队伍行进速度被迫放缓。
薛衍在颠簸中短暂地苏醒过几次,意识模糊,每次醒来都急切地寻找许佑宁的身影,看到她依旧昏迷,气息微弱,便又会在巨大的担忧和伤痛中昏睡过去。
许佑宁的情况则更加凶险。“蚀骨青”的余毒如同跗骨之蛆,在莫七的针药压制下,虽然不再急剧恶化,却如同阴燃的炭火,不断侵蚀着她的生机。她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深度昏迷,偶尔会因伤口的剧痛或体内毒素的翻涌而发出痛苦的呻吟,冷汗浸透衣衫。莫七几乎寸步不离,银针、汤药、药膏轮番上阵,强行吊住她那一线生机。
卫峥如同沉默的磐石,守在担架旁。他看着许佑宁受苦,看着那张苍白的小脸在昏迷中也蹙紧的眉头,心中的恨意如同被反复锤炼的钢铁,越发冰冷坚硬。太子萧玦!墨离!所有造成这一切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他不再迷茫,复仇的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
陶言奚则沉浸在巨大的后怕和迷茫中。肃王的深不可测,墨离的诡异强大,枯荣的神秘莫测……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险和复杂。他只能紧紧抓住许佑安,这个孩子,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与过去平静生活还有一丝联系的存在。
许佑安似乎被那天的血腥吓坏了,变得异常沉默和粘人,大部分时间都紧紧依偎在陶言奚或姐姐的担架旁,小手总是下意识地抓着什么,小脸上失去了孩童应有的天真,只剩下惊惶过后的麻木和一种超越年龄的安静。
数日后,当巍峨险峻、如同黑色巨兽匍匐在大地上的黑石山脉出现在视线尽头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鹰愁堡,终于到了。
这是一座依仗天然险峻山势而建的巨大堡垒。背靠万仞绝壁,前方是深不见底的裂谷,只有一条狭窄陡峭、易守难攻的“鹰愁径”可以通行。堡垒主体由巨大的黑色山岩垒砌而成,厚重坚固,如同山体的一部分。堡垒内,屋舍俨然,甚至开辟有药圃和隐蔽的演武场,储备充足,俨然一个独立的小王国。
肃王的队伍通过重重明哨暗卡,终于进入了堡垒厚重的石门之内。肃王立刻下令封锁鹰愁径,加强戒备,整个堡垒进入最高级别的警戒状态。
许佑宁和薛衍被安置在堡垒最深处、守卫最森严的一间石室内。石室内燃着温暖的炭火,铺设着厚厚的毛皮,药味弥漫。
莫七立刻投入到紧张的救治中。他需要相对稳定的环境来处理许佑宁体内顽固的余毒,同时也要兼顾薛衍崩裂的箭伤。
肃王薛长瑢站在石室的窗前,望着窗外被冰雪覆盖的险峻山峦和深谷,眼神深邃。暂时安全了。但这安全只是暂时的风暴眼。太子不会放弃,墨离更不会!许佑宁的决绝拒绝,让他意识到,这个女孩或许比他预想的,更能成为搅动这潭死水的那块巨石。
他回头,目光落在石床上昏迷不醒的许佑宁身上。少女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似乎比在路上平稳了一些。她拒绝了他的密匣,拒绝了他安排的道路。她要自己报仇……
“也好……”肃王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那就让本王看看,你这把被仇恨磨砺的刀,到底能锋利到什么程度!”
他转身,大步走出石室,对守在外面的罗威沉声道:“传令下去,动用一切力量,搜寻赤血灵芝、千年雪蟾、幽冥草花蕊的下落!不惜一切代价!另外……启动‘潜渊’计划!该让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动一动了!”
“是!王爷!”罗威肃然领命。
复仇的火焰并未因暂时的安全而熄灭,反而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冰雪堡垒中,被压抑着,酝酿着,等待着更加猛烈爆发的时机。而风暴的中心,那个昏迷中的少女,她的意识,却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的深渊中,被一缕若有若无、仿佛穿越了时空的琴音,引向了一个光怪陆离、却又无比真实的梦境……
在那梦里,没有冰冷的雪原,没有血腥的杀戮。只有温暖的书房,熏香袅袅。一个面容清癯儒雅的中年男子,正握着一个小女孩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字。
“佑宁,看,这是‘安’字,平安的安。”
男子的眼神温和慈爱,带着深深的期许。
画面流转,雕花窗棂外,是关州贫瘠的土地。男子站在窗前,背影萧索。一个美丽却带着淡淡哀愁的女子,轻轻为他披上外袍。
“明远,别看了,天凉。”
……
温暖的书房场景如同破碎的琉璃,瞬间被冲天的火光和刺鼻的血腥味取代!父亲浴血搏杀的嘶吼,母亲临终前含恨的眼神,太子萧玦模糊却狰狞的脸,肃王那冰冷递来的密匣,墨离那诡异抚琴的身影,枯荣大师古井无波的眼睛……无数的画面和声音如同狂暴的洪流,撕扯着她的意识!
然而,在这片混乱、痛苦和仇恨的漩涡深处,一缕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琴音,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月光,顽强地渗透进来。
那琴音……不是墨离那撕裂灵魂的“无相魔音”。它很轻,很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和……熟悉。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些被遗忘的、温暖的午后,曾经陪伴在她身边。
是谁?
是谁在弹琴?
意识在黑暗的深渊中沉浮,努力地想要抓住那缕琴音,想要看清那弹琴的人。但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她拖回黑暗。唯有那缕琴音,如同最坚韧的丝线,始终缠绕着她,指引着她,在无边的痛苦中,维系着一丝微弱的清明。
石室外,风雪呼啸。堡垒如同沉默的巨兽,蛰伏在群山之巅。
石室内,炭火噼啪。莫七的银针再次落下,刺入许佑宁的穴位。
薛衍在昏迷中不安地蹙紧了眉头。
许佑宁那被剧毒和痛苦折磨得苍白如纸的手指,在厚厚的毛皮下,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