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的日头刚爬上供销社的红砖墙，沈星晚就一瘸一拐地挪到了集市西头。昨儿个在卫生院换的药布又被血水浸透了，脚底板每碾过一道石子，都像有根细针在骨缝里来回挑动。可她怀里揣着用三块五毛钱换来的二十个彩色发圈，掌心汗津津的，愣是把这点疼给熨平了。
“大姐们瞧瞧哎！上海最新款的绒线发圈嘞！”她拣了块背风的墙根蹲下，把块洗得发白的蓝布铺在青石板上，又从碎花布包里掏出发圈——粉的像刚摘的桃花，蓝的似淀了层海水，最亮眼的是那几个鹅黄色的，绒线捻得极细，蝴蝶结打得瓷实，在晨光里晃出一圈圈暖融融的光晕。
隔壁卖针头线脑的刘婆子嗑着瓜子斜睨她：“星晚丫头，昨儿个买我那破发圈就赚了钱？”她缺了颗门牙，说话漏风，唾沫星子溅在沈星晚手背上。
沈星晚没接话，只从布包里摸出面巴掌大的小镜子，往发圈堆旁一立。这是她昨儿用两毛钱跟废品站老头淘来的，镜面有道裂纹，却不耽误照见人影。果然，这招立刻勾住了路过的小媳妇，有个穿绿格子衬衫的婆娘忍不住弯腰：“这黄的咋卖？”
“三角一个，嫂子。”沈星晚忙递过去，“您看这绒线，比供销社的紧实三倍，水洗不褪色。您扎上这色，保准衬得脸蛋跟水蜜桃似的。”
婆娘被她说得脸红，捏着发圈在鬓边比量，镜里的蝴蝶结颤巍巍的。旁边立刻围上几个婆娘，七嘴八舌地问：“有红的没？”“这粉的给我留个！”
“都有都有！”沈星晚笑得眼睛眯成缝，手忙脚乱地递发圈，“嫂子们看好了，这可不是普通绒线，是我托人从上海捎的‘的确良’绒，扎头皮都不疼呢！”
她这话半真半假，实则是瞅准了这年代人对“上海货”的迷信。果然，“上海”俩字一出口，几个原本犹豫的婆娘立刻掏钱。不到半个时辰，蓝布上就空了小半。
“嘿，还真让这丫头蒙对了！”刘婆子把算盘打得哗啦响，眼珠子却瞟着沈星晚的布包，“我说星晚，你这发圈跟我昨儿卖的咋看着差不多？”
沈星晚正给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戴发圈，闻言头也不抬：“刘婶，您那是前几年的老样式了，我这蝴蝶结可是改良过的，您瞧这针脚——”她拎起个粉发圈，指尖在蝴蝶结褶皱处一捻，“里头加了铁丝，能掰出花样来，配辫子配发髻都好看。”
小姑娘对着镜子扭来扭去，乐得直拍巴掌：“娘！我要这个粉的！”
那当娘的刚掏出钱，斜刺里突然伸过来只黑手，“啪”地拍在蓝布上：“卖这么贵？抢钱啊！”
沈星晚抬头，见是昨儿在村口骂她的胖婆娘张桂芬，此刻正叉着腰，三角眼瞪得像铜铃：“我昨儿看见你在废品站买破镜子，合着是想骗咱们村妇的钱？”
周围人顿时安静下来，几道怀疑的目光扎在沈星晚身上。她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拿起个蓝发圈在张桂芬眼前晃：“婶子瞧清楚，这绒线在太阳下啥光泽？您再摸摸——”她硬把发圈塞到张桂芬手里，“要是掉色、起球，我白送您十个！”
张桂芬被绒线的软和劲儿惊了下，嘴硬道：“再好看也是个发圈，能当饭吃？”
“不能当饭吃，却能让嫂子们变好看。”沈星晚忽然提高嗓门，对着围观的人群说，“各位大姐婶子，我沈星晚啥样人，你们心里清楚。这发圈要是不值三角钱，我当场把这布吃了！”
她这话掷地有声，又抓起小镜子举到张桂芬面前：“婶子您看，您皮肤白，扎这蓝的多精神！您家大妮再过俩月就说亲了，买几个漂亮发圈，保准媒人多看两眼。”
这话戳中了张桂芬的心事，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鬓角，那几根白发在晨光里格外刺眼。旁边有婆娘起哄：“桂芬婶，买一个呗，星晚丫头说得在理。”
张桂芬脸色变了几变，终究是从裤兜里摸出三毛钱，狠狠摔在蓝布上：“就当我可怜你这没娘的！”
沈星晚接过钱，数也没数就揣进兜，还不忘笑盈盈地说：“谢谢婶子照顾生意，下次给您留个最新款的。”
这一下，围观的人彻底放了心，刚才犹豫的婆娘纷纷掏钱。有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太捏着发圈直嘀咕：“这色儿真鲜亮，给我孙女买俩……”
“奶奶，我要黄的！”一个扎冲天辫的小子挤进来，差点撞翻镜子。沈星晚眼疾手快扶住，顺势给他戴了个黄发圈：“小弟弟真有眼光，这色儿跟你衣服多配！”
小子对着镜子乐呵，当娘的连忙付钱，还夸：“这丫头嘴真甜。”
日头升到头顶时，蓝布上只剩最后三个发圈。沈星晚揉着发肿的脚踝，看着兜里鼓囊囊的票子，心里像揣了个暖炉。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喊：“城管来了！”
集市顿时一阵骚动，卖小吃的挑起担子就跑，卖菜的慌忙收拾筐子。沈星晚心里一紧，手忙脚乱地往布包里塞发圈，却被脚伤拖累，慢了半拍。
“哪个摊没收拾？”一个穿蓝制服的中年男人板着脸走过来，手里的小本本晃得哗啦响。他身后跟着个年轻小伙，手里拎着个大喇叭。
沈星晚心提到了嗓子眼，刚想开口解释，就见那中年男人的目光落在她的发圈上，眉头皱了皱：“这是你的摊？”
“是……是我。”沈星晚攥紧了布包，手心全是汗。
中年男人没说话，蹲下身拿起个粉发圈，指尖捻了捻绒线，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裂纹，忽然哼了声：“小丫头片子，挺会做生意啊。”
沈星晚吓得不敢吭声，只等着他开罚单。却听他又说：“下次摆摊往那边挪挪，别挡着路。”说完，竟把发圈放回蓝布上，转身走了。
旁边的刘婆子看得目瞪口呆：“这……这就走了？”
沈星晚也愣在原地，直到城管走远了，才敢喘口气。她低头看看剩下的三个发圈，又摸了摸兜里的钱，忽然觉得脚也不那么疼了。
“收摊收摊！”她笑着对刘婆子说，“明儿我多进点货，您瞧着吧，保管都是您没见过的样式。”
刘婆子撇撇嘴，却忍不住问：“真从上海弄的？”
“骗您干啥？”沈星晚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时脚一崴，差点摔倒。刘婆子下意识地扶了她一把，嘟囔道：“慢点走，脚伤着了还瞎跑。”
沈星晚心里一暖，回头冲她笑：“谢谢婶子，明儿给您带个新样式的发圈。”
走在回家的路上，日头晒得人暖洋洋的。沈星晚数着兜里的钱，一共六块二毛五，除去本钱，净赚两块七毛五。她盘算着，明儿去县城的批发市场看看，说不定能找到更便宜更时髦的货。
路过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时，她看见周淑芬坐在墙根下，正跟几个婆娘唠嗑。看见沈星晚，周淑芬立刻拔高了声音：“哟，这不是赚大钱了吗？”
沈星晚没理她，径直往前走。却听见周淑芬在背后啐了口：“小贱人，迟早有你哭的时候！”
沈星晚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走。她知道，周淑芬不会善罢甘休，但她现在有了挣钱的本事，就什么都不怕了。
回到那间废弃的砖窑，她把钱小心翼翼地藏在草席下，又掏出剩下的三个发圈，对着破镜子比划。阳光透过窑顶的破洞照进来，落在发圈的蝴蝶结上，晃出细碎的光。
“明天，”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一定能卖更多。”
镜中的姑娘，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神却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星星。那是对未来的憧憬，也是对命运的不甘。她知道，这条路很难，但她会一直走下去，直到再也没有人能欺负她，直到活出个人样来。